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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以后很多女学员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变了——小小年纪敢杀人啊！

清早，小溪边的青草上结霜了，水下几条小鱼微微抖动着尾巴，似乎也冻坏了。阿英和刘阿娣、苗翠翠拿着自己编的竹篓抓鱼，三双脚冻得通红，她们却不以为意，六只眼睛只盯着冰下的鱼，终于那几条小鱼被赶入了她们的鱼篓，清冷凛冽的风里响着银铃般的笑声。

营地竹棚下的大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锅里没有一颗米，绿油油的全是野菜。阿英她们抓来的几条小鱼连鱼鳞都没舍得刮放进了锅里，两个男学员用衣襟兜着刚刨出来的一堆木薯之类的块根，于队长带着几个女学员洗干净倒进锅里。阿英发愁地看着那一大锅咕嘟嘟冒着白烟的“饭”，这种“饭”已经连着吃了好些天了，没油没盐实在是没法下咽。她太怀念在小上海的日子了，虽然累，虽然玉莲妈妈给她受气，可是能吃饱啊，不要说那些肴肉、咕咾肉、醉蟹了，那都是有数的，不敢整块整只地偷吃，但是偶尔吃一片，吃根掉下来的蟹腿还是没问题的，就连那茴香豆、煮干丝都是那么美味。她咂着嘴回忆那些美味，逗得刘阿娣直乐：“阿英，你又想起啥好吃的了？腌炖鲜还是咕咾肉？”

苗翠翠不屑地说：“那些又麻烦又费火，还是我们乡下人的笋烧肉好吃。”

“前几天柳秀才家的梅菜扣肉真香！可惜只有一片，口水答答滴啊……现在管它什么肉只要有肉我马上就变大老虎，啊呜——咬一口！”

刘阿娣神往地说：“我只要两只糖水荷包蛋就好。”

苗翠翠舔了下嘴唇说：“哪怕有碗糖水也好啊。”

“三个小鬼头，在精神会餐啊？”于队长笑眯眯地摸了摸最小的刘阿娣的头，她不禁把身子依偎进于队长怀里，仰头，两只眼珠子在瘦得凹下去的大眼眶里泪汪汪地骨碌着，看得铁石心肠的于队长也心疼，一转身拿铁勺搅着锅里的野菜汤，一滴眼泪掉入汤里。她铁勺敲敲锅边喊道：“开饭了！都来打饭。”学员们三三两两懒洋洋地走来，尤家小妹尤晓梅端起碗喝了一口哇的一声就哭了：“连点盐都没有怎么吃啊……”哭着哭着一跺脚连碗带汤全摔在于队长脚下。于队长气得脸色铁青：“尤晓梅！你还像个革命战士吗？！”尤晓梅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着说：“我不要当革命战士了，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去！……”

尤雪梅和尤寒梅想把她拉起来，她却哭得更厉害了，结果姐妹三个抱着哭作一团。

刘阿娣默默蹲在地上，叹着气捡起尤晓梅的碗，一点点把泼在地上的薯块一一捡回碗里，嘴里叨叨道：“别人费好多力气才搞回来吃的，就这么随便丢了……”她摇摇头又叹一口气，阿英噗地笑了：“刘阿娣，你唠唠叨叨好像胡妈啊。”

于队长看一眼刘阿娣，心一下软了，这些孩子都饿坏了。她沉声说：“大家都先吃饭，尤寒梅，你带着妹妹去洗脸。晓梅，别哭了。”她看着大家伙儿说，“同志们，我们现在确实很艰苦，没粮，没盐，差不多什么都没有，最大的麻烦是我们没有战斗力不敢出山。但最起码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她咬咬牙对大家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是抗日先锋，如果我们都顶不住，怎么叫老乡们一起抗日？

怎么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我们现在起码比东北抗联的同志们要好得多。他们那里冬天雪埋半人高，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一样的没粮食没弹药，很多人都冻死饿死了，就这样还要对付鬼子的围剿！大家想想鬼子的残忍，想想多少同胞和同志死在他们手里，我们要不要抗日？要不要把鬼子赶出去？！”

大家都默然了，刘阿娣说：“队长妈妈，我想抗日，也想把鬼子赶出去，可是躲在这山里，我很饿……”

“饿，我也饿。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饭吃，都饿。可我们为什么没饭吃钻山沟呢？还不都是小鬼子害的？！”她把手里的铁勺在锅边上叮叮叮敲了几下说，“这没油没盐的野菜汤确实难吃，这就是咱的抗日汤！咱就靠这口汤撑下去，迟早把小鬼子赶出去！”

“饿不死老子，迟早打回去！”阿英忽然冒出一句，接着端起碗呼噜噜喝起来。

大家伙儿听着，蔫头耷拉脑地好歹端起碗吃“饭”。就在此时，哨兵搀扶着一个老乡小跑过来，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声喊：“翠翠，翠翠！出事了，出大事了！”

苗翠翠跳起来迎上去道：“崔老爹？崔老爹！出啥事了？你怎么跑来了？”

“不得了啊，出大事了……”翠翠帮崔老爹把背着的沉重口袋接下来，崔老爹捶胸顿足地哭喊道：“不得了啊……”翠翠急了，拉着他说：“崔老爹，出啥事了？你倒是说啊！急死我了！”

于队长也早已迎上来，二话不说先对哨兵说：“赶快回哨位去，加强观察！”

然后才拉着崔老爹的手缓缓说，“老爹，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黄村，黄村出大事了！鬼子屠村了，屠村了啊……”崔老爹蹲在地上抱头号啕大哭，全队的人都哗地围过来。

苗翠翠一下跌坐在地上傻了，半天才一下扑到崔老爹身上扯着他疯狂摇动着问：“我爸呢？我妈呢？我弟弟妹妹们呢？”

“没了，都没了……回村的人都没了啊！”崔老爹撕心裂肺地号了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苗翠翠爬起来就跑，一路大喊着：“爸！妈！”于队长忙喊：“拉住她！拉住她！”低头又去拉崔老爹，“老爹，您坐着，喝点水慢慢说。”

阿英跟于队长一起搀起老爹说：“这是我们于队长，你跟她说说，到底咋了？”崔老爹一听马上转向于队长道：“队长啊，小鬼子，他们把黄村的人杀了，把村子全烧了，烧光了……”

“黄村的人？！不是让大家都躲躲吗？至少躲个把月的！这才几天怎么又跑回去了？”

“别提了……”他回身去拉地上那布口袋，阿英帮他抬着坐到竹棚下的锅台边。崔老爹老泪纵横地说：“翠翠呢，翠翠！”刘阿娣和尤雪梅把拽回来的苗翠翠推过来，老爹抚着布口袋说：“粮食，都是为了粮食。你们戏班子走了以后，我们也都赶紧跑了，有的听了村长的话把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带走了，有的人家走得急，慌忙里没带走全部粮食。”他看一眼苗翠翠说，“我们在后山里躲了三天，有的人家就没粮了。下雨了，山里冷，先是有人偷偷回去看看，拿点东西就赶快跑，后来看鬼子没来，就大意了。村长也拦不住，有些人家就回去了。前天，你家铁头和来娣病了，你爸妈就带他们回家。你爸背了一袋粮食到后山给村长，说是已经十天头上了鬼子也没来，孩子在家喝点热汤养养，好点再躲到山上去。村长跺着脚让他去喊回村的人赶紧出来，可谁知道啊，天杀的小鬼子天不亮就进了村。”

崔老爹的叙述再现了可怕的一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部分人家逃走的黄村黑漆漆的，死一样寂静。

淅沥沥的冬雨不停下着，湿滑泥泞的村路尽头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

翠翠家趴在门口的阿黄下巴搭在前爪上正闷头大睡，忽然耳朵抖了抖，抬起头，狗眼在黑暗里溜溜地亮着。它忽地站起身，浑身的毛奓起来冲门外狂吠着。

村口影影绰绰走来一队黑影，闻声停住。谍报队队长山崎轻轻挥手，让伪军把整个村子包抄起来，自己带着鬼子朝村里摸去。站在黄村唯一的大宅柳家大院门口，他看着黑漆漆的院落和紧闭的大门发出一声凄厉大吼：“冲进去！”

一小队鬼子在门外摆开了迫击炮，一队鬼子成战斗队形朝大门里冲去，大门应声而开，反让多疑的藤井迟疑着后退了一步。鬼子兵直冲进去，并没有意料中的枪声和反抗，一句话，院子里压根就没有一个人。

跟着新任特高课课长藤井的有一个熟人——何大头，自从下了卡车走了一夜山路，他已经累得跟狗一样，见院里没啥反抗，一屁股坐在廊檐下的美人靠上呼呼喘气。这一夜，要不是怕掉队落了单，他早就坐地上不走了。

藤井大踏步进去，一进进院子一间间房子查看着，最后回到坍塌的小佛堂，死死盯着那些残垣断壁。一个鬼子兵很利索地捡起一根不知是椅子腿还是窗户棱儿，撕下一块布幔扎成火把举起照亮，瓦砾里泛出一股恶臭，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很刺眼地在碎砖里支棱着，藤井捂着鼻子指了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凑过去一拔吓得啊的一声怪叫——那是一只断臂，女人的断臂。

藤井的脸黑得锅底一样瞪了小兵一眼，小兵极力扭着脸把那断臂拿来放在佛龛前条案上，藤井用手绢捂了口鼻仔细翻检那只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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