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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茶庄悲歌（第2页）

先生说：“对，你是心病，要多固元聚气，用善心一颗、宽容二分、淡泊三钱、仁孝四克、正气五两，每日文火慢煎喝下，方可心正气足，延年益寿。少奶奶请好自为之吧！”说完，先生转身离开了茶庄。

郑老爷一气喝了汤药，大睁着老眼，不让任何人碰他，只让古月月坐着，陪他说话闲谈。火盆上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古月月说：“卦师说您有百岁的寿，享不尽的福气呢！莫乱想了。”老爷说：“有啥福气？你看我像有福的人吗？若有福，茶庄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再说，有福没福算得了啥呢？我问你，茶魁还好吗？”古月月说：“这一晌都好。似乎是越来越不一样了。您放心，他不发病就是正常人呢！”老爷说：“我看他倒是个有福的，啥心不操。”古月月说：“他也是托您的福气。”

老爷叹了口气，散发出一股豆腐渣的霉味。苦茶去厨房找来铁锨，装满一铲地灰，盖住了那摊鲜血。艾草正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望着他，她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在药里做了手脚？”苦茶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他都成丝瓜瓤子了，还需做手脚？”艾草说：“先生说老爷没大碍，吃几服药就好了。”苦茶一脸不屑地说：“先生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到了下午，一道突发的雷声在茶庄上空炸响，将厢房里沧桑陈旧的墙皮震落，吓得房梁上的老鼠发出怪叫，让整个茶庄乃至河街的人头皮一麻，仿佛瞬间经历了世界末日，接着是耀眼的闪电和连续的滚雷，让茶庄所有人脸色苍白，心惊惧怕。不一会儿，暴雨突然瓢泼般地下了起来。待大家吃完晚饭，郑老爷觉得这雷雨下得及时，突然留下管家水生，还有苦茶、古月月、凤羽和艾草，对他们说道：“这些年，我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一次一次都挺了过来，这次我也不会倒下。不管日子有多难，我们都要挺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如今又病魔缠身，但是我不能老想着这些事，我得想着大家，想着明天，日子还得继续，我们还要活下去。所以我决定，茶庄明天要为苦茶和凤羽举行成婚大礼！”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水生和凤羽。他看到他们战栗了一下，似乎是雷电过后的余惊。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老爷接着说道：“苦茶和凤羽都老大不小了，这几年茶庄事太多，就疏忽了俩人，耽误了他们的婚姻。虽然我很后悔，可为时不晚。苦茶是我干儿子，我就替他做主了，水生你应该没意见吧？”

水生蒙了，他愣了一下，虽不情愿，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在老爷的威严下一脸笑意地回复道：“苦茶高攀了！”老爷再次安排道：“那好，就这么定了，你们大家都去准备吧！”在艾草的一脸惊诧中，苦茶满脸不痛快，正欲上前和老爷理论，水生一把拉住苦茶提醒道：“苦茶，快谢谢干爹成全！”苦茶只好和凤羽双双跪在干爹面前表示谢意。干爹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苦茶的脸庞和凤羽的长发，羡慕地说：“年轻真好啊！”

待大家散去，郑老爷才叫来古月月说：“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古月月点点头回复道：“记得！”老爷这才放心地拿出一封信给古月月叮嘱道：“事到临头，会有人找你要这信的！”古月月惊愕地望着老爷，然后跪了下去，伤心不已。老爷说：“你不要难过，茶魁是个病娃，需要你照顾他……不然他会造孽的。”

古月月想起老爷对自己的恩德，禁不住泪流满面。老爷让古月月去叫来凤羽问：“你愿意嫁给苦茶吗？”凤羽一下跪在老爷面前：“凤羽这十几年来，还没报答老爷恩德，还不想嫁人呢！”老爷说：“你这番话，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和感动！我原本以为你会同意，毕竟苦茶是我干儿，嫁给他，衣食无忧。”凤羽说：“多谢老爷厚恩收留，只是我年龄比他大，老妻少夫不合适吧？”老爷说：“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嫁给他，莫委屈了！”

老爷喘息着又咳嗽起来，凤羽忙走过去扶着老爷，一边抚摸着老爷胸口替他顺气，一边轻柔地拍着老爷的后背。

待老爷舒缓了情绪，凤羽才伺候他洗漱上床。老爷躺在床上，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抓握着凤羽瑟瑟发抖的手……老爷问道：“你害怕？”凤羽说：“不是，我、我冷……”老爷松开凤羽的手说：“有啥怕的，女人都得出嫁——你该去准备了！”凤羽忙解释说：“不、不，老爷！您先困吧，我待老爷困着了，我再走！”

凤羽见老爷慢慢沉入梦乡，怔了半晌才用右手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痛感让她突然从梦魇中清醒过来，确信自己真实地就在老爷的身边，耳边是老爷舒缓的鼾声……

郑老爷随着鼾声，从梦里慢慢走进了记忆里：那日午夜，老爷心乱如麻，估摸水生已经去了凤羽的厢房，就悄悄走出卧室，蹑脚蹑手地潜入凤羽厢房的隔壁，又悄声贴墙走到板壁后。板壁间留有一条缝，透过缝隙，他看见凤羽和水生在亲密。

激情过后，凤羽担忧地说：“我可把什么都给你了，如果你负我，那我这辈子可就完了。”水生保证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凤羽，我对天发誓，如果这辈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天诛地灭、五雷轰顶——”凤羽立马掩住水生的嘴说：“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相信，我相信你待我是真的！”水生动情地亲了亲她说：“凤羽，现在我们是拴在同一条船上了，生生死死，利害相关，命运相同，也该为咱们的下一步精心谋划了。如何在这茶庄立足，如何赢得茶庄这份家产，就看你咋帮我。”凤羽为难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咋帮你？你是茶庄的管家，该如何谋划，你心里面应该有盘算，赖四不都叫你小诸葛吗？”水生自信道：“没错，我小诸葛心里早有一本账。老爷子已成朽木，茶庄上下业务全都交给了我，过去我念着老爷的收留之恩，还是忠于他的，可现在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也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了！”

郑德昌听到了他的话，就在心里发恨：你个狼心狗肺的，不但败坏家风，还要对我下毒手？面对这一幕，怎么宽容、疏解、掩饰，都无济于他心头的疼，那是一种无可忍受、无可遏抑的疼。他以为自己是明白人，以为自己可以从容、达观，但是当他静静地泡好一杯茶，静静地喝到嘴里的时候，这杯茶却被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堵住了，在他试图咽下这杯苦茶的瞬间，一股生理无法控制的东西突然从胸腔喷出，那是一口鲜红鲜红的血。

过去他一直认为伤心吐血是文人的夸张描写，而这一刻，他真实体会到了，那不是文人夸张，那是到了伤心处。也就在这一刻，他的理性、他的坚强崩溃了！他突然浑身无力，眼前金星乱舞，似有千万根针刺入心脏。那种像岩浆一样爆发出来的绞痛撕心裂肺，让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一幕，他以为是一场梦，待他情绪稳定下来，才确信这就是不久前真真切切发生的事。那一夜他不但看到了这一切，而且还发现了艾草与苦茶的勾当。从那时起，郑老爷终于明白清清纯纯的郑家已经变得龌龊不堪。对重名声的郑德昌来说，这无疑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他像正在经过一片漫无天际的沙漠，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身子一下子被掏空。当他睁开双眼去寻找凤羽时，却发现自己身边已是一片空白，连腰上昼夜不离的一串铜钥匙也不见了……

夜依然深沉，院子在瓢泼大雨中瑟瑟发抖。郑老爷起身慢慢悄悄地走进后院假山下隐藏着的地窖密室。他听了听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凤羽和水生正在地窖密室里，举着蜡烛，兴奋地一箱一箱地翻看查验里面的金银珠宝。

凤羽就在水生身旁，一身瓦蓝色旗袍，像蓝蓝的江水一样扑入郑老爷的眼帘，令他惊诧不已。没想到凤羽穿上旗袍，比他预想的还美。风姿绰约，精致妩媚，仿佛采青还魂而来，让人恍若梦境。此时，老爷啥都明白了，他冷笑着反锁了铸铁打造的室门，然后在密室外徘徊，等待着老天的惩罚。随着江水的再次上涨，水很快从暗道涌向密室，那时候凤羽和水生已被可怕的声响惊醒，看到脚下不断上涌的江水，他们想夺门而出，不料门已被反锁了。

他们爬到门上留的一个栅栏式的小窗口，看到郑老爷站在窗前，凶狠地望着他们。烛光正映着他那张枯瘦的脸，狡黠中充满了胜利和得意。郑老爷呵呵一阵轻松地笑，轻蔑地问：“你们找到了吗？”水生突然明白过来问：“你这是故意设套诱害我们？”郑老爷冷笑道：“上天有路你不走，下地无门你偏来，能怪谁呢？你挖空心思、费尽心机想夺家产，可是，你苦苦追寻的梦想在即将到手的时候，却在一刹那间灰飞烟灭了。这就是命，你得认命。你醉生梦死想的那些东西，不在这里，晓得不？”水生说：“我只和凤羽相好，别无他图，求你放过我们。”凤羽也哀求着老爷说：“老爷，我们只是好奇才来的。求求你，你大慈大悲，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哈哈！”老爷笑道，“晚了，一切都晚了！你们以为我动弹不了，就偷走我昼夜不离的钥匙，可你们干的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处心积虑搅乱郑家，目的就是夺这家产。可惜你们抓住的是一把沙土，抓得越紧，越是一场空！”水生不解地问：“既然你早晓得了，为何要等到现在？你把钱转移了？”德昌说：“我读《三国》一辈子，喜欢和对手过招。你既然来了，我为啥要让你们提前失败，让我余生没有对手？我即使轻而易举地胜了你们又有何用？我在等这场暴雨，暴雨能让江水快速上涨，涨过码头七十四级台阶时，汉江的水才会倒灌进暗库。”水生问：“那你为何还要让我做管家？不怕我变卖你的家产？”德昌说：一是为了延长我们斗智斗谋的时间；二是没有想好是用火烧死你们，还是用水淹死你们。我思考了很久，烧死你们，有可能会毁掉我一大片房子，甚至整个茶庄。只有这里，才是你们俩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只有这里，才是适合你们去的地狱。再说，除了这老宅，我没有啥值得你卖的，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你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哪。告诉你，在花园麻石凳里，你们天天坐，天天看，却搬不走，哈哈哈！”德昌的双眼在烛光中越来越灵动，光彩熠熠。水生怒吼地问道：“那你让苦茶娶凤羽为了啥？”德昌冷笑着继续说：“我不让苦茶娶凤羽，你们就不会提前来这密室寻找你们想要的财宝远走高飞。自从来到郑家，你就一直伪装得很深，不用打草惊蛇的办法逼你出手，你就不可能迫不及待地来密室一探究竟。你不来密室，你我咋做了断呢？”

“你好阴毒。”水生的号叫却被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吞没。水越聚越多，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脖颈，腥臭的江水时不时扑进他们的嘴里，水生和凤羽惊恐不安，一齐扑向窗口，向老爷吼叫：“你疯了！你疯了！”

郑老爷哈哈大笑着，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用智慧构思出的这幕大剧的尾声。看着涨起的水，他又往身后的石梯台阶退了几步，双手举起蜡烛，对着水生说：“善心本无错，但要用对人。对仇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为夺我家产，欺我无后，你设计嫁祸采青，转移视线，让郑家陷于内讧，一步步为你后面的计划扫清障碍；你利用账房权力敛财；你利用信任借刀除掉裁缝，又嫁祸乾文，还唆使老裁缝报仇；为了后面的计划，又悄悄找赖四帮你，合谋将我骗入花船；赖四还给你推荐了几年前陷害艾草的茶商，茶商被你秘密收买后，你又利用茶商设局赶走管家，但你万万没想到，那个姓唐的茶商，却是我的儿子；接着你和凤羽定下妙计，让苦茶怂恿艾草去诱惑茶商；放任苦茶去勾引艾草，借艾草之名夺这家财……其实，艾草只不过是你们的棋子，到时你们依然会寻机将她灭口。你的计划很周密，可惜一切都完了……”

水生和凤羽都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看似行将就木的郑德昌，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听他破解自己每一个计谋、每一步计划，才晓得自己的谋划布局其实都在他的意料掌控中，心里陡然生出巨大的恐惧和惶惑。水生不甘地问道：“你难道不怕苦茶替我报仇？”郑老爷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不怕！你晓得他是谁的种！可你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天，可惜你晚了一步。”凤羽开始绝望地凄然号叫。水生悲痛欲绝地忏悔道：“凤羽，是我害了你，让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吧！”郑老爷说：“没有人来救你们，除了我，郑家没人晓得这个密室。你们死了……没人晓得这些秘密……你的贪欲就像沙漏，再多的手段和梦想，都会不知不觉地漏走。”他说完哈哈大笑，直到江水灌满了整个密室。水生最后挣扎着吼叫：“我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变成厉鬼向你索命！”

郑老爷虽不怕厉鬼，但还是被他的吼叫惊得怔愣了半晌。过了半个时辰，江水不再上涨了，密室里的水也不再荡漾了，郑老爷才起身朝回走。

待他站立起来转过身，却发现一个人立在他的面前，正想张口的时候，他的脖颈就被对方死死掐着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接着他的头被死死按进了水里。那一瞬间，郑德昌还是鼓足最后一点力气猛然抬起头来，双手撑着水沿边的石梯，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儿呀——”苦茶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光亮，那是干爹的眼神，苦茶不敢直视，随后再次将干爹的头按进了腥臭的江水里。干爹整个身子只是奋力而软弱地挣扎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力气……

苦茶先是将铁门打开，先后把爹和凤羽的尸体抛进江中，最后才将干爹从水里捞起来，扛在肩上，在雨幕掩蔽下走出了院子，走向河街，将干爹的尸体也抛入江中。与此同时，河街突然响起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呼救声：“进水啦！河街进水啦！”

伴随着呼喊声的是如脱缰野马般的洪水。洪水从上游的河街漫过来，向东沿街面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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