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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映出的男人依旧是那副衣冠济楚的模样,失去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对他而言显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连日在外交游,前不久刚帮着户部的连大人将外地的老母亲接进京,昨儿又被工部大员拉着饮酒,也就今日端午才勉强挣出一些空闲来,还得陪驾争渡楼,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雍峤上前,将一个金锁漆盒轻轻置于镜奁,双手拢上妻子日渐嶙峋的双肩,拇指缓缓剐蹭那突起的锁骨,温柔道,“为夫知道这些时怠慢了娘子,特来请罪。”
“哼,惯会花言巧语,嘴上说得好听,从来不见你多陪上我哪怕片刻功夫。”谢锦云赌气推开他,起身坐上榻,一时抱怨王府里诸事不称她心意,一时又絮叨起她某位闺中密友与其夫婿如何如胶似漆恩爱缱绻,满腹牢骚宣泄出来,直听得雍峤如坐针毡。
勉强延捱了半柱香,终于按捺不住胸腹内水涨船高的烦躁,强笑着打断:“恰好门上递了消息,岳母近日似乎颇为想念,又捎了不少你爱吃的干果来。你也是,若实在在府上待得不适意,不如回娘家待些时日,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于你身子也有好处。”
“当真?”谢锦云闻言,喜上眉梢,“往前我说要回娘家,你总不准,说让外人瞧了不好,显得好像我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如此大发慈悲?”
“你要真想做什么事,为夫无有不允的。”雍峤颇为爱怜地轻抚她的脊背,“虽说是回娘家,但也不能空着手。恰好我近日得了样金贵东西,拿来孝敬泰山,最合适不过。”
说着,又转身去取了他带来的漆盒,打开。
只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馥郁如梅甘馨如兰,揭开其上锦帛,却是一饼小小茶团。
“此乃建溪密云龙。”雍峤款款道,“采今岁惊蛰过后的新茶尖尖,蒸后再剔去熟芽,只取其心一缕。采择求精,常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此后取珍器贮清泉渍之,再翻榨去膏压黄火焙,制造之工,无不登峰造极,极难得也。本王知道泰山旁的不喜,独好饮茶,这才四处搜罗打听,中间也不知通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才得了这么一小饼,你可千万收好,莫要磕着碰着,坏了好形状。”
谢锦云亦知此物贵重,斜乜着眼,冷笑:“无事献殷勤。直说罢,这回又要我求父亲帮你办什么事?”
“不过是一点孝心,看你说成什么埋汰样。”雍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阖上漆盒,放到一旁,“也罢,我且问你,你与皇后好歹也是姐妹,同个屋檐下自小一处长大的,平日里关系如何?怎么我甚少听你提起她?”
一听说“皇后”二字,谢锦云便直如窜天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好端端的,提她作甚?晦气!”
雍峤冷冷觑她一眼,责怪道:“这是在自己府上,说话还可任性些。出去了你若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爹就是枢相也不济事。”
“怎么,还得我捧着她不成?”谢锦云恼起来,嚯地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皮微微涨红,“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比她强?别以为她如今是皇后,身份地位一时超了我去,就能肆意作践起我来!也不看看谁才是谢家嫡女!哼,戏文里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况她依仗的那位本就是个病病歪歪的草垛楼,哪天刮个稍大点的秋风,何愁他不塌了!到时候再来看,究竟该谁捧着谁!”
她在气头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雍峤忙起身,奔去将两个半开的轩窗关上,回头见她怒得两个眼眶都红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笑自己当初何以费尽心机娶回来这么一个蠢钝东西。
“不说长远,我瞧情状,眼下皇上可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雍峤仍盼望她能懂点事,耐心教导,“你俩本就是一家人,何以闹得仇雠一般?我也不是叫你去巴结她,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常走动走动,也顺势多结交些娘娘内侍,以后宫里宫外有什么消息,也不用总差人递。再说了,如今那荣安郡王如日中天,他在宫里,我在宫外,一旦出个什么事,你道哪个更赚便宜?”
谢锦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结发九年,她若是到如今还不知枕边人日夜所图的是什么,就当真是根木头了。
往前她对这种事并不热衷,甚至不大在意,因她自小养尊处优,未出阁时双亲疼爱,婚后与夫君也算相敬如宾,所以并不稀罕什么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只认为都是些麻烦事。
但现如今眼看谢折衣在金瓯池上那般璀璨夺目,风头竟有盖过自己的趋势,她便生出了旁的计较。
谢折衣能有的,她谢锦云为何不能有?
明明一直以来,她才是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
“你别急。”谢锦云于是软了声气,张开双臂,从后搂住雍峤腰身,面颊轻靠上那锦绣华服,眷恋地蹭了蹭,“有我,有爹爹,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区区郡王,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唉,只盼你到时候真成了事,莫负了我这糟糠妻。”
雍峤握住她双手,在她臂弯中转过身,低头吻上那两瓣唇,品尝其上新染的胭脂,边啄边耐着性子低声道:“放心,本王绝不负卿。”
谢锦云酥软的身子轻轻颤栗,阖眸,发出满足的喟叹,半晌,又在他身下哀声泣道:“九郎,我那掉了的孩子,定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雍峤眯起的眼中闪过凉薄,挺身埋首,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尽数封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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