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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剑走偏锋（第1页）

此刻，一番对话之后，胖大脑袋见吴二柱爽快，嗓门也大了起来：“今日开始，都是朋友了。我姓毛，毛水哥，都叫我头不痛’。”说着，便指着瘦脸男子说，“这是小四川，何有贵，逃难来的。”又指着一个正在醒鼻涕的男子说，“伊号（福州方言：他叫）‘依嘬，黄依三，这辈子赚的几个小钱，都交给酒坊了，有事没事的时候都要嘬一口。”说着，又拍了拍在他右手侧的一个模样俊俏的男子的大腿，说，“皮仔，林细仔，专跑妓院的皮条客。”

吴二柱朝众人笑笑。皮仔从身后端了一大碗“猪肚捞化”，用官话讨好地说：“饿了吧，填填肚子。”吴二柱接过一大碗的“猪血捞化”，见那“猪血捞化”，雪白晶莹，上面撒满了葱花，有猪血、猪肚、猪杂碎，还热乎着，冒着香气，刹时让自已饥肠辘辘，食欲大增，便“唏溜”先喝了口汤，说：“这国民党监狱的伙食，不错嘛？”说罢此言，吴二柱心里猛得“咯噔”了一下，情知失言——“这完全是九号首长的口气啊？！”一次，在谈及国民党监狱内部情形的时候，九号首长说，到了开饭时间，狱警拿了个大勺，给我们每个犯人都送上了两个窝头、一小勺青菜，外加一条咸鱼干，我心说，这国民党监狱的伙食不错嘛，我们在根据地也只有小米、南瓜汤喝啊？！说罢哈哈大笑……

吴二柱偷眼看看身旁一干人等，一遭人表情并无异样，这才放心，说：“这几天，兄弟可是遭罪了，天天冷馍馍加凉水。”众人都笑。皮仔抢着说：“官家的牢饭哪有这么好，这是老大花了一大把金圆券，专门给你买的。”“头不痛”用官话夹带着方言说：“一样一样，我们也是‘一个咸橄榄配三餐饭’（福州方言俗语：生活窘迫之意）。”吴二柱吃得肚圆嘴滑，心里对“头不痛”多少有些感激，用袖口抹了抹嘴说：“多谢毛大哥照应，容日后厚报！”“头不痛”说：“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吴二柱觉得有必要尽快熟知狱内情势，不能让自已两眼一抹黑，便问：“毛老哥，你们几个犯了什么事？怎么进来的？”“头不痛”用方言夹杂着官话说：“”那天我毛乇做（福州方言：没事做），看学生仔游行，带了张共党传单回来。晚上兄弟几个拍麻雀’（福州方言：打麻将），被保安队抓到，说我们聚众宣传共党言论，违犯的那个什么戡……什么法，欛欛’（福州方言粗话）？”皮仔插话道：“听法官说，好像叫什么……戡令，戡乱共匪叛乱总动员令。”吴二柱又问：“你们在这牢里，待多久了？”“头不痛”用官话答：“大半年了。”随即嘻嘻笑着，又用方言解嘲，“兄弟几个，都养得肥榷榷（福州方言：肥胖）。”

众人窃笑。

“头不痛”所说的这“大半年时间”，让吴二柱如芒在背。现如今，自已是度日如年，在这牢里，每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九号首长失踪，警卫人员被捕，而我党接应人员却毫不知情。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吴二柱觉得自已前额上忽然冒出了冷汗，手臂上汗毛直竖，有些坐立不安。

众人并没有发现吴二柱的异样。

“头不痛”用官话夹带着方言说：“就是有点想我娘奶（福州方言：母亲）了。”他感慨了一句，又用方言唱道，“人海苍茫寻骨肉，悲苦寸心知……”吴二柱笑道：“这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呀？”“头不痛”僵硬地比划着“兰花指”，用方言夹带着官话说：“闽剧，丫（福州方言：很）中听，听起来爽透脚。”依嘬也用方言夹带着官话说：“我也想我那相好的啦。翠云吔，娇嫩嫩的小嘴，肉嘟嘟的能能’（福州方言：乳房）……”吴二柱想掩饰自已的焦虑，随口问道：“你们说的能能’，什么意思？”小四川窃窃私笑，说：“女人的奶子嘛。”“头不痛”拍了拍吴二柱肩膀，用官话道：“这头不痛，出去以后，老哥带你尝鲜。”这话让吴二柱颇感羞燥，见小四川正拿着一个细长的缝衣针，在自已左小臂上扎着什么，便转移了话题，问：“这是做什么？”小四川看了看吴二柱，答道：“纹身啊，吃过官府的牢饭，留个印记。你要不要也来一个？”吴二柱撇撇嘴，说：“这个我怕，疼。”小四川说：“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吴二柱看看周边众人，果然，这些人的小臂上，都纹着一个吐着蛇信子的深蓝色蛇身纹身图案。吴二柱把屁股朝“头不痛”方向挪了挪，说：“我还是多想向毛水哥多讨教讨教。”“头不痛”正用一副扑克牌玩着接龙算命的游戏，喃喃用方言夹杂着官话说：“丫（福州方言：很）有趣啊，我一个粗人……还能当你老师？！”吴二柱说：“我一个跑单帮贩茶的，跟你们本地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就会有人栽赃陷害我，给我身上塞了一叠共……匪传单，让我吃上了牢饭？”“头不痛”压低嗓门，问：“你真不是共产党啊？”吴二柱“啧啧啧”傻笑：“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我真不是。”“头不痛”又问：“那你练过武吧？”吴二柱说：“那倒练过，小时候，伯父是开武馆的，跟着练了几年，没太大长进。”“头不痛””啊”了一声，目光投向周遭人等：“我说的嘛。你这一身肌肉，一看就是。”说着，便把扑克牌收拢、码齐，猛地拍了一下吴二柱的左肩，又指着吴二柱短褂右兜说，“看看，有什么？”吴二柱掏掏右兜，掏出了一副扑克牌。“头不痛”一阵狂笑：“人家知你是‘两个音’（福州方言：外地人），拿你当溪猪’（福州方言：傻瓜）刣！””吴二柱一脸懵相，众人却跟着浪笑。“头不痛”问：“这人长怎样？”吴二柱抬眼回想：“嗯……中分头，小眯缝眼，留着一撮山羊胡？”“头不痛”说：“犬鼻囝！”他环顾着众人，又说，“北门保安队队长的马仔，姓池，真名还真不知道，北门那一片是他的地盘，借着抓赤匪，欺男霸女，吃死死啰。”吴二柱不解：“吃死啦？！”“头不痛”笑道：“吃得过饱，肚皮大大，猪一样。”吴二柱也笑起来……

入夜，晚间放风时段结束，值班狱警关了通道铁门，挨个监室叫号点名之后，便是七号监房最快乐的时光。一众狱友裹着棉被，围紧了毛水哥，让毛水哥讲故事。依嘬、小四川都嚷嚷着：“讲鬼，讲鬼。”吴二柱也随了众人，支起耳朵聆听。从延安出发前，胡大义同志特别嘱咐：福州话很难懂，到达福州后，要尽快学会福州方言，融进去了，才立得住脚跟。每到一地，便学会一地方言，工作上，就多了一门必杀技，有益而无害。

这会，“头不痛”学了福州评话的招式，喉咙里“叮当叮当咣台咣当——锵”一阵响，说：“今旦哺（福州方言：今天晚上）者一出，号嘢《尸放屁》。”小四川问：“尸？就是死人呐？死人也会放屁？”依嘬说：“听，听，伓使汝七讲八讲（福州方言：你不要说东道西）。”“头不痛”清了清嗓子，说：“讲有一位桑姓人家，娶了新媳妇。这一日，新妇从娘家归宁返回夫家，到了半道一处叫万古山的地方，新妇叫停了轿子，轿夫知是尿急，便住了轿，见那新妇往荒僻草丛中小解去了。等了半个时辰，那新妇方出。回到家中，天色已晚。那新妇也不食夜膳，邀了新婿闭门而睡。家人都道是‘小别赛新婚’，就笑。至次日日上三竿，那对新人犹在沉睡。家人见异，敲门不开，就撬了门入内。‘叭喇喇’一声响，突有一只大白鹰展翅飞去。家人进门一看，新妇不见人，只有新婿褪澈澈（福州方言：脱得一丝不挂）僵死在床上，浑身雪白。家人问了轿夫，讲在万古山因新妇尿急，许久方出……新婿父兄带人往万古山查寻，却见新妇死于林中……新妇父兄疑女被夫家半路杀死，男方父兄疑新妇将其子杀死在床上，逃回夫家，于万古山又被外人杀死，抛尸荒野，双双报官控告。巡检衙门坐堂讯问，又验过了二尸，批道‘两家子女非人谋杀，仍鬼怪谋害。先是新妇入林中小解，被妖迷死，那妖变化新妇模样，夜来吮食新婿精血致死，次日变成飞鸟，至林间再饮食新妇精血，故二尸雪白如是’，官府批作双方妄控，不准追究……”吴二柱听得汗毛直竖，问：“官府不管，那此二人岂不是冤死？”毛水哥说：“伓（福州方言：不）急。”他接过小四川递来的一碗凉水，抬头啜下一大口，说，“阿白（福州方言：知道）陈靖姑嘛？”众人齐点头：“阿白，阿白。”毛水哥说：“伊（福州方言：她，他）号‘临水夫人’、顺天圣母’，侬家仓山下渡人，是个降妖伏魔、扶危济难的女神。官府不管鬼神事，陈靖姑却可以降妖伏魔。再讲这二家父母，恳请陈靖姑为民灭妖除害。陈靖姑着人吩咐，‘且将女尸抬回，排放男尸床上，三日内，若无肠风出，收停之；若有肠风出，且慢收停’……”小四川用方言问：“甚乇（福州方言：什么）号‘肠风’？”依嘬说：“放屁伓白（福州方言：不明白）？”毛水哥说：“家人都讲，二人已死一日二夜，臭味已出，哪里讨死人放屁？停尸至第五日，因天气炎热，尸臭弥散，家人不得不收尸入棺。众人抬了二尸入棺，忽然，二尸体内如喇叭号响，放屁如号……抬尸人均被吹倒。诸亲进厝，却不闻尸臭、屁臭，大喜……却是陈婧姑施法，查明此二人系为奇楠香精所害。陈婧姑受仙人引路，至万古山，将此妖收伏并用三味火炼度奇楠香树，后来，陈婧姑又转回停尸人厝中，施法炼度，喷了仙液洗净二尸，那一对夫妻，须臾复活……”

…………

又过了许多日，这时应该四月上旬的光景。吴二柱跟“头不痛”等一干狱友已混得厮熟，闲聊打闹中，还掌握了这些人的家庭、职业、性格等基本情况。吴二柱记得九号首长曾说过的一句话：技无好坏，用途而已；用在正道上，就对革命有益，反之，就是腐朽的、反动的、罪恶的。吴二柱见“头不通”有一些旁门左道的技法十分精妙、娴熟，便尊称了“头不痛”一声“师傅”，缠着要学。“头不痛”嘀咕了一句：“‘一招鲜，吃通天’是吧？可以，技不压身。”便大度当上了师傅，教传吴二柱学习了一些掏摸、变戏法、诈赌等旁门左道技法，吴二柱悟情高，尤把幻术、移位术、隔空取物术等技法练得精熟……

这日一早，七号监房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有狱警在门外高嚷：“毛水哥！”

“头不痛”“哧溜”一声从通铺上滑下来，穿上布鞋，大声回应道：“有。”嘴里嘀咕道，“一大清早，喜鹊喳喳叫。我阿白（福州方言：知道），有害处（福州方言：好消息）了。”

狱警继续高喊：“李本山。”

“来了！”

“林细仔。”

“到！”

“黄依三。”

“有——”

“何有贵。”

“有——”

“出庭——”

监房内无五人鱼贯般依次出了七号监房，被狱警一一扣上手铐，戴上脚链，出庭去了。

监房内忽然清静了下来。吴二柱望着铁栏杆，这铁栏杆距地面有两人多高，即便是两人搭着人梯上去，不借助特殊工具，也很难分离、撬动。“越狱”，绝不可行。“越狱”一词，是九号首长教的。九号首长说，他在国民党监狱时，曾实施过一次“越狱”行动——依靠亲友探监获取了简易的撬、锯工具，历时数月之久，“蚂蚁搬家”式撬开了监房铁窗的一角……却因敌特布建在监所内的“耳目”告发，不但行动失败，还搭上了几位狱友的性命……九号首长总结说，狱内人等，形形色色，人心隔肚皮，不到以性命相托的程度，切莫轻信他人。

傍晚时分，“头不痛”等一干人等回到监房。“头不痛”喜形于色：“兄弟，我们明天……那叫什么？”

“小四川”一脸喜色：“拘役期满，明日开释。”

“头不痛”说：“明天开……释……”

吴二柱陪着笑：“恭喜了，郑大哥。”

“头不痛”见吴二柱表情僵硬，安慰道：“兄弟，再忍忍。”

……一夜无话。

吴二柱翻来覆去，夜难成寐。“头不痛”这么一走，自已与外界可就完全割断了联系。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冒险一搏。只是让“头不痛”捎信给自已的联络人，风险甚大。一旦有失，不但自已可能暴露，也可能危及联络点同志们的安全。吴二柱朝“头不痛”方向看了看，一片鼾声如雷，“头不痛”和一干兄弟睡得正香。吴二柱思来想去，还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言辞上拿捏好分寸，采取另一种更隐晦的方式，让“头不痛”既把口信捎到，又不至于暴露身份，应该有几分把握。吴二柱想好了措辞，便赤着脚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头不痛”的被窝。

“头不痛”忽被惊醒：“做什么？”吴二柱口中“嘘嘘”有声，示意“头不痛”放轻声音，说：“师父轻点声，明天你们就出去了，我有一事相托。”“头不痛”刚清醒，口中含混：“讲，只要我能做到，头不痛。”吴二柱说：“光华路上的竹林境，你知道吧？”“头不痛”说：“阿白（福州方言：知道）。”吴二柱说：“竹林境上有家益友书屋’，你可去过？”“头不痛”小声笑着，说：“我就是一个卡溜囝’（福州方言：混混），没读过书，赌坊、白面厝（福州方言：妓院、娼寮）、汤池店（福州方言：澡堂）都熟，这地方却没去过。”吴二柱说：“益友书屋的钱老板，钱谦民，是我姐夫。此次我到省城来，是因为家母亡故，家中再无亲眷，来省城报丧，投奔姐夫，找碗饭吃。”“头不痛”“嗯”了一声，表示倾听。吴二柱咽口唾沫，继续说：“你出去后，要尽快找到钱老板，告诉他，我，吴二柱，遭人陷害，关在这牢里，要他尽快找人、找关系，救我出去。”“头不痛”应着：“这头不痛，出去后，交给我。”吴二柱加重了语气：“记住啦？竹林境、益友书屋、钱老板、钱谦民。”“头不痛”长长打了个哈欠，用方言嘟喃道：“记住了，钱谦民、钱老板。摆渡摆遘江边，造塔造遘塔尖（福州方言俗语，喻做事有始有终），头不痛。”

鼾声中，有人用方言嘟喃了一句：“侬俩介讲甚乇？悉悉索索，丫闹热（福州方言：热闹）。”

“头不痛”回应了一句：“托朎脬、摸能能。”

吴二柱觉得自已脸上有些发烧，便扯过被褥，捂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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