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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珪虽是个闲散少卿,但怎么说也是大理寺的人,又因其官位极高,徐天虽能阻止他翻看案卷,却也拦不住他去案卷库中溜达。
其实,他早就有心留意那两份案卷大致的存放之处,只是多年来,库藏的案卷极多,又是按大唐地理分布放置的,哪怕只是一两个柜子,寻觅起来也并不容易。
因谢阮此次需打头阵,明珪便特意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当两人讨论详细对策时,在一旁无法插话的凤九转头问李凌云:“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时,说那死水湖案和另外两桩案子的凶手,可能与杀明子璋阿耶的家伙是同一人,到底何以见得?李大郎能解释一下吗?”
只要谈起案子,李凌云总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回道:“我们调查的第一桩案子,便是明子璋阿耶被杀一案。凶手从天师宫悬崖处的窗户进来,杀死了他阿耶。而当晚,他阿耶因为要引雷,就坐在丹炉前,位置正好面对那扇窗户。他阿耶如果能看见来人,不会不反抗,除非他阿耶受害时已彻底昏迷。而那死水湖案也是一样,受害人双目被挖,双手双脚捆于原木,被投入水中,身上除了被绑缚的痕迹外,却不见其他伤痕,尤其被挖眼时人还活着,也没有反抗。用尸首胃内残液喂验鼠,验鼠瞬间昏迷,显然死者当时处在深度昏迷状态。”
凤九并不打扰李凌云的谈兴,安静地听他分析案情。
李凌云继续道:“明子璋阿耶的案子已发生很久,且多人经手,胃内之物在先前查案时已经用完,所以查不出是否用过迷药;而死水湖案尸首新鲜,胃内药酒中含有迷药。虽然是根据案情推导,可是两桩案子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合的。之后,另外两个相合点,却不是仅存在于这两桩案子里,而是四桩案子中都有。”
闻言,凤九忍不住问:“是什么相合?”
李凌云道:“每桩案子的被害之人,最后都面目难辨。明子璋的阿耶被砍了头;死水湖中的尸首被挖了眼不说,经水一泡,面目肿胀,也无法辨识;明道和尚发现的被钉死在树上的人,面门被锤烂;最后那个封门村的腐尸,据我们封诊道去查案的弟子说,其面部被人用重锤之类的东西锤得稀烂,骨头都碎了,更别说辨识容貌。”
“凶手在刻意隐瞒死者身份?”凤九揣摩道。
李凌云点头。“不仅如此,四人被发现时都浑身赤裸,其中明崇俨被穿在引雷针上,湖中尸首被捆在原木上,林中人四肢被钉于树上,封门村那人则是被挂在祠堂中间。另外,我封诊道弟子的手记上说,在此人体内还发现了一些锡块。”
“锡块?”凤九睁大眼。
“双拳大小,不规则的金属锡块,似乎是熔化后从口中灌入体内的。手记很不完整,需要弄到案卷细查此案,才能完全确认。”李凌云有些失落,搓搓修长而有力的手,感慨道,“以如今的线索,我只能粗粗推测,这一切或许是一名医道所为……对了,那湖中死者恐怕也与明崇俨一样是个术士,所以,不排除术士杀术士的可能。唉……要是大理寺不妨碍我们查这些案子就好了。”
李凌云说起案子便露痴态。凤九垂下双眸,轻声问:“硬黄纸上那两桩案子的传言我也看了,的确像你所想,或许是个头脑有毛病的人所做。只是起初我不懂你为何把这两桩案子跟明崇俨案联系到一起,眼下听你所说,竟也觉得很有一番道理。”
李凌云叹道:“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拿得准的。起初我只是觉得那凶手下手非常利落,天师宫又看守严密,于是便假设他不是第一次动手杀人,而是经验丰富的惯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麻烦你帮着查对……后来正巧死水湖案被报上大理寺,我们抢了先,铤而走险去查探案情后,回来又发现死水湖案正好与你提供的案子关联上,谁知会这么巧呢?”
“确实很巧。”凤九话语中,“很巧”二字咬音有些重,他抬起头来盯着李凌云:“按现在的情形看,大郎觉得杀明崇俨的还会是东宫的人吗?”
“目前而言,是不太像的。”李凌云道,“虽不能说全然无关,但如果这些案子当真是同一人所为的话,我觉得与东宫应该扯不上关系。”
“东宫那边也是有亲近的术士的,大郎这样说有何缘故?”
“缘故自然是有的,”李凌云伸出手指,一根根掰着手指数起来,“其一,要是东宫养了个专门杀人的杀手,那么他杀人一定是为了给东宫扫去障碍。可是这名凶手杀的这些人里,与朝中有关的只有明崇俨,首先从动机上就说不通。其二,像这般连续杀人,死者受害之后,被摆成奇怪的姿势,不像是复仇,倒像是与祭祀之类的事情有关。上古殷商时就很流行人祭,杀人不为仇怨,也不为谋财,而是要祭祀上天和神明。鼎这种国之重器,也曾有人用来烹煮过人头……”[6]
“我读过史书,与人祭有关的事确实也听过一些。”凤九赞同道。
李凌云又屈起中指。“其三,这杀人凶手,手段层出不穷,将死者挖眼、剖腹、砍头、划烂面部,其举动堪称疯狂至极,但其思路又很缜密。这种嗜好杀戮之人,或许会出现在杀气很重的军队中,却不该被安排在太子身边,毕竟太危险了,而且带有杀气之人,与普通人相比,目光犀利,举止暴虐,很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我觉得,这个凶手应该不是太子的人。”
“原来如此……”凤九随着李凌云的讲述陷入思索之中。片刻后,他自席上霍然站起,口中道:“明子璋、谢三娘,你二人不必再商议,那案卷的事交给我来办。”
二人闻言大惑不解。谢阮奇怪道:“刚刚九郎还说要找准卷宗极难,怎么突然大包大揽了?”
“听你二人说了半天,觉得计划过于琐碎……”凤九袖着手,眯眼俯视面前的三个年轻人,突然轻笑道,“你们也真是容易被人骗,我说什么就觉得是什么?既然我说我的人进大理寺偷案卷没有问题,那么如何找到案卷,对我来说又算得上什么障碍?”
谢阮想了想,面有薄怒地道:“我知道了,你根本是在大理寺中安插了你的人吧!”
“三娘打小就很聪明的,只是性子急,不愿多想一些。”凤九伸手抚一抚谢阮头顶。以他的年纪,的确可以称得上在座几人的长辈,一贯性烈的谢阮并没拒绝,任他摸了摸脑袋,还是不快地抱怨:“反正九郎就是要看我们的笑话。”
被谢阮这样一说,凤九更是大笑连连。他就这样带着笑意,踏上鞋子飘然而去。没过多久,他懒洋洋的声音远远地从院外飘来。“后日此时,就在这座院中相见。如要酬谢,我要长安西市腔[7],不许用别的酒水混过去,否则不给你们案卷看。”
李凌云与明珪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凤九给自己下药的事。谢阮见二人面色诡异,困惑地道:“凤九是西市腔喝多了吗?他既然自己能做,为何不直接答应下来,偏偏要等我们计划这么久?他分明就是存心看我们笑话!”
明珪却不像谢阮那样抱怨,反而去问李凌云:“方才,凤九跟你说了很久的话,他到底讲了些什么?”
“他问我,这桩案子的凶手是否与东宫有关。”
“那李大郎是怎么说的?”谢阮好奇地问。
“与他说了好几点,总而言之,目前来看,如果所有案子均为同一人所犯,那这人与东宫应该没什么关系。”
“这样啊……”谢阮脸上明显露出了感到可惜的表情,“唉,李大郎倒也没说错,按现在的情况看,杀明子璋阿耶一事,兴许真不是东宫干的。”
谢阮说完这句话后,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与二人没聊几句,便借故回宫了。
直到谢阮骑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口之后,明珪才伸手轻轻拉了拉李凌云的衣袖,对他小声道:“大郎,你随我来。”
李凌云随着他,进了他家的书房。一进屋,便看见房中四处摆放着桃木剑、八卦镜,以及道家符咒之类的物件。
明珪命小童送了些胡饼、玉润酥之类的点心到房中,略带歉意地道:“这是我阿耶的书房,所以放着一些术士用的东西。阿耶的案子未破,我也没有心情收拾,就在此与大郎聊一聊。”
李凌云取一块雪白酥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酥脆无比,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极香甜的羊乳味。他点点头道:“好啊,子璋你要聊什么?”
“凤九方才问你的那些话,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任何人问你,你都不要再提,哪怕是杜公。”
李凌云吃着酥饼,有些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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