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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秀巧阿姨就决定从东都直接去东北,与丈夫儿子团聚,过完春节再回家。她把家门钥匙给了我岳母,万一太阳能热水器上冻造成漏水,可以开门进去把水阀关掉。
今年春节轮到在我父母家吃年夜饭,我与撷梅大年初一才回艾齐镇,进入天天吃喝、逐台审阅春晚的放空状态。
这天早起之后,撷梅忽然说:“妈,我们应该到秀巧阿姨家看看,说不定他们家的太阳能冻住了呢。”她妈正忙着准备撷梅兄妹俩爱吃的馄饨,用下巴指了指放隔壁家钥匙的五斗柜。
“你干吗呢?”被拖进秀巧阿姨家,我直瞪她。
“今天已是初六,可以来勘察现场了。”
我说:“你逞什么能呀,你这是非法入侵!”
“我不入侵,只在院子里。”她示意我将倚在院墙上的一架木梯靠上厨房南侧,敏捷地爬上去。黄家的构造与我岳父家完全相同。由于设计时的疏忽,小楼缺少储物空间。院中单筑的厨房则层高很高,所以后来进行了改造:在厨房梁下另起一个隔层,存放杂物,有一扇气窗可以从室外进入。撷梅家在隔层里放些废弃的雨伞、过节时挂的彩灯,还有山林地区比较多的松枝。虽然有煤气炉,但岳父母平时炖汤、烧水仍喜欢生煤炉。
我恐吓她说:“我马上喊你妈来。再说,那隔层年久失修,能承住你的体重吗?”
她已躬身进了夹层,声音闷在里面:“我在家用望远镜侦察过了,一击即中。”
我四顾着,担心被人发现,她已经抱着个报纸卷下来了,“快快,把梯子放回原处。”这下是她着急忙慌了。
我又跟着她迅速转回自己家,岳父去邻居同事家闲聚,岳母还在厨房剁着肉馅。她领我到楼上卧室,掩上门。
“你看这是什么?”她将报纸卷轻轻打开。
随着纸卷越展越开,我忽然也有所领悟,在“图”尚未“穷”时,已感受到了“匕见”的寒意,“那张桂花图?你怎么知道卢雪梅把它藏在这里?”
她打量着画面中间的一道褪色,“不是她,是秀巧阿姨,那天她对茶叶商说画给卢雪梅拿走了,我就觉得突兀。她在东都发现画是复制品时的大震动,也提示了我。我们来吊唁的那天,她在动梯子,还说是拿松枝。可秀巧阿姨有哮喘,她们家早不生煤炉了。我就怀疑她是藏什么东西到夹层里。”
“这画像是被搞坏了,泼了水上去。”
“我猜是这样——
“听卢雪梅宣讲完‘人生价值’,又和小姑子通完电话得知黄工差点儿走失,秀巧阿姨烦闷得难以入眠。她躺在床上想喝水,又觉得白开水了无滋味,索性起来泡杯茶。都说茶叶不利于睡觉,可她不喝也睡不着,干脆以毒攻毒。
“她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角落里起了皮,还簌簌往下掉灰。原来这房子,就是她与黄工一生‘可怜’的成就!忽然,像多年前脾气正盛时,秀巧阿姨必须要砸掉点什么才能泄掉这丛心火——她生气爱砸东西,所以他们家老得买杯子买碗——手边就是一杯热茶,狠狠向前砸去!
“应声而落的响声,大于一个玻璃杯所能造就的音量。她起身一看,卢雪梅的‘价值’——那幅画的玻璃罩已跌落在地,画上新添上了绿褐的色块,还在流动——那是本来将要与画作产生价值关联的茶叶,现在它们亲自入画了,还将那画上原本郁绿、橙红的色彩稀释了,正缓慢地向着下缘流淌。画家在右下角亲笔签的名字也洇得模糊了。”
我仔细打量这幅丹桂图,觉得撷梅的原景重现也不是毫无根据,洇染部位的起点,确实有个凹痕。
窗外忽然鞭炮齐鸣,这是一年一度最忘忧的时段,初六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可此时人们都愿意放纵,哪怕没有理由。
不像那一天,一点叫人开心的理由都没有。我仿佛看见秀巧阿姨起身收拾净地上的玻璃残渣,提着簸箕经过窗口,窗外已透出熹微的天光,凑前一看,呀,满是迷雾。
“你想,秀巧阿姨把她以为价值100万的画毁了,卢雪梅会饶了她?更可怕的是,卢雪梅是一根戳破艾齐镇各种秘密气球的针,对自己家也不留情。她要去场长那里说明黄工的病情,让茶场赶紧把欠的医疗费补出来。并且老年痴呆应该享受同肿瘤、中风一样的特殊补助。她要告诉大家,小宇马上大学毕业,现在大学生就业困难,他一个三本毕业生,找工作全得靠叔伯阿姨们支持呢。她说,把一切都藏着掖着,谁来帮你忙?当年邓小红离婚了,不肯告诉人,假装仍然有男人,结果,谁来替她介绍?一耽误就是十来年,年纪大了,朱冰清也懂事了,不让找后爹,你看,最后不就一辈子单着啦?她讲,这都是艾齐镇爱隐瞒坏消息的恶习造成的!她说她就喜欢坦荡地活着。”
我忽然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你伤害了我的骄傲”,在这个家家都选一份自豪感作脊梁骨的小镇,卢雪梅想要粉碎的,是令秀巧阿姨昂首挺胸的全部精气神啊:她吃了一辈子的技术饭、她在小镇上罕有的高学历高职称老伴的形象、她儿子的婚姻、她孙子的学历名声、她的“绿存折”、她的独栋小楼,她的“人生价值”。
撷梅压下声说:“与其让卢雪梅为损画的事来扯皮,不如杀了她。”
楼下传来她哥哥一家的声音,第二天我们就要返回东都了,全家人聚个餐。撷梅赶紧把那张晕染了的复制画塞进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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