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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图书馆的书库阔大幽深,一排排书架巨碑般林立着。
日光灯下,一个女孩推着运书的小车在书架间穿行。她白皙清秀,戴眼镜,腰里别着Walkman,一边听歌,一边将小车上的书按位置插回书架。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鼓点强劲,她跟着哼哼,“人潮人海中……”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爱惜地拂去书脊上的灰尘,打开翻了翻。她翻开封底,取出纸质借书卡查看,这本书还没人借过。确认完,她又把书小心地插回书架。与她文静的外貌不大相称,这是一本福赛斯的谍战小说《豺狼的日子》,描述了一次对法国总统的几乎完美的刺杀行动。她爱看侦探小说,福尔摩斯、阿加莎、钱德勒、奎因、江户川乱步,中国的《霍桑探案集》,都看,后来她又发现间谍小说同样惊险刺激,福赛斯、勒卡雷、弗莱明等。只是这个爱好,她羞于跟别人交流。
音乐带动了她的情绪,她轻快地舞动起来。书库里无人,二十五岁的女图书馆员莫兰独自跳着孤独的舞蹈。
白天,莫兰坐在借书柜台后,借书还书,整理书籍。她喜欢穿深色开衫,头发系成低垂的马尾,看上去非常安静、内向,像在日光中时刻注意着收束身体的小动物。
一本书和借书卡被放在了柜台上。莫兰看了一眼,是《豺狼的日子》。她打量了一眼借书的人,拿过书和借书卡,然后又看了对方一眼。
2
1998年元旦后,春节前,老陆在陆行知家住了十来天。陆行知天天早出晚归,收养陆安宁的事情一直没有再提。
这天晚上,陆行知回到家,看到客厅里亮着一盏台灯,他爸正坐在沙发上出神。陆行知小声叫,爸,还没睡?他爸手里拿着一幅画,凌乱的黑色蜡笔线条几乎画满了整页纸,纸的中央,黑色线条包围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红圆上还有个绿色的帽子。老陆说,是宁宁画的,这画的是什么?陆行知知道画的是什么,不敢细说,只说是个玩具。老陆说,你没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宁宁也在吗?陆行知一愣,听懂了他爸问的是哪天,慢慢点了点头。老陆心疼地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该呀,这么小,怎么能经历这个呢,宁宁这么乖的孩子……陆行知安慰说,我们可以慢慢疏导。
老陆不语,伸手在苍老的眼角抹了抹。陆行知说,爸,睡吧。老陆示意陆行知坐下,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啊。老陆顿了顿,整理了想说的话,又慢慢讲,我在想你妈,跟她聊天儿。我问她,要是养了儿子这么多年,他不是咱们亲生的,你难受吗?你妈说啊,我是他妈,不是亲生就不是咱们儿子了?还是你自己想想吧,男的总比女的在乎这个。你妈聪明,说得真对。陆行知等着他爸往下说。老陆又说,多少事儿上,女人都比男人有胸怀。我也想明白了……老陆望着儿子,目光豁达通透,说,宁宁就是我孙女,没什么难受的。陆行知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化了,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第二天一早,窗外还有些黑,陆行知轻手轻脚走进厨房。蒸锅里压着备好的小菜主食,灶台上小火熬着小米粥,他爸起得比他还早。陆行知打窗子看了一眼,老头儿正在楼下遛腿。搁米面的架子上还放着那本地摊文学杂志。陆行知拿起来,看见正打开的页面的文章标题是“神秘的十二生肖杀手”。他笑笑,读了几行,注意力突然被吸引,接着读了下去,居然越读越精神,一直读到文章末尾,愣了一阵儿,转身快步回了卧室。
杨漫还在床上睡着。陆行知推了推她,杨漫迷迷糊糊醒了。陆行知说,哎,你帮我查点资料行吗?杨漫点点头。陆行知说,要是英文的,你得帮我翻成中文。杨漫这才清醒了,问什么资料啊?陆行知拿着杂志,看着文章最后一行,写着“根据美国黄道十二宫杀手事件改编”。
老陆要走的前一天是个周六,他特意炒了几个菜,请卫峥嵘来家里喝酒,陆行知作陪。杨漫和宁宁不在家,特意出门玩去了,给几个老爷们腾地方,以免他们喝得不痛快。
三人围着桌子坐定。卫峥嵘拿起一瓶本地高度白酒给老爷子倒上,说,先喝我的,没你的闷倒驴有劲。老陆说,我喝不出好赖,到嘴里都一个味儿。老陆把一瓶闷倒驴给了卫峥嵘,说,明天我就回去了,行知不喝,剩一瓶你带走。卫峥嵘问,怎么不多住几天,怕碍小两口的事?老陆说,是也不是,该回去了。行知这孩子,你多带带他。卫峥嵘歉意地笑笑,说,我脾气暴,小陆没少挨怼。老陆说,怼就怼,出人才。
两人一口酒一口菜,一人一盅,喝得飞快。陆行知没喝,拿着几页打印纸翻着给卫峥嵘看,说,师傅,你看看,我觉得咱们可以借鉴借鉴。纸上是美国十二宫杀手案的资料,还有杨漫严谨的翻译。陆行知又说,这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案子,到今天还是悬案……卫峥嵘打断他说,当着你爸,说什么案子!老陆说,不碍事,都是警察嘛。
卫峥嵘闷了一口酒。陆行知顺杆儿爬,说,案件发生了多起,美国警方排查了很长时间,推断了凶手的年龄、性格、职业、教育水平、家庭状况……卫峥嵘又打断了他,说,不是我不爱听,美国的案子,咱们借鉴不着。美国地广人稀,邻里之间能隔上几里地,这家开枪,那家都听不见,凶手的犯罪条件多便利。咱们这儿,你家放个屁,邻居都能听见音儿,街坊里出现一个陌生人,早被大爷大妈盯上了,大环境就诞生不了美国那种杀手。所以说,美国总结的那一套,咱们这儿根本不适用。
陆行知想反驳,卫峥嵘趁着酒兴,不给他机会,接着说,我看过一个美国片,叫……沉默的羊羔?警察跑到监狱里,请犯人帮忙抓人,这种警察干什么吃的?你老看这些东西,不是浪费时间嘛。说完他又征求老陆的意见,您说是不是?老陆说,咳,这恐怕是遗传的我,我就杂七杂八什么都看,福尔摩斯,阿加莎,从小他也跟着看了不少。卫峥嵘又有点儿臊。
陆行知说,其实我想说的是,后来美国警方锁定一个人,嫌疑重大。他们取得的最关键证据之一,是来自于这一连串案件之前,他们找到一个更早的被害人,刑侦专家认为是十二宫杀手的第一次行凶,这个被害人跟他是认识的。老陆说,所以呢?陆行知说,我有一个思路,如果柳梦也不是咱们这个凶手第一次行凶呢?柳梦被杀的作案手法比较熟练,甚至很从容,不像是第一次干。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去找找他的第一案?如果找到了,凶手可能就藏在这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网里。
陆行知和老陆看看卫峥嵘。卫峥嵘干了一杯酒,说,十二宫杀手美国人逮着了吗?陆行知说,没有。卫峥嵘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了,说,当着你爸,不想打击你的热情。你要找就找去,我不拦你。但是,该干的工作,你别给我撂下。陆行知说,没问题!说完他就站起身,准备闪人。老陆问,去哪儿呢?陆行知说,去市局查卷宗。老陆说,你师傅还在呢!卫峥嵘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耽误咱爷俩儿喝酒。
陆行知走了,卫峥嵘跟老陆接着喝。卫峥嵘说,老爷子,你哪年的兵?老陆说,69年,刚结婚就去了内蒙古,回来才生的行知。卫峥嵘感叹说,唉,还是你明智,就该结了婚再去。您爱人呢?老陆说,行知十四岁那年走的,之后就我们爷俩儿。卫峥嵘叹口气,拿起酒,瓶中只剩了一个底儿,说,杨漫她们什么时候回来?老陆说,带孩子去游乐园了,得玩一天,给我们腾地方呢。这儿媳妇没话说,行知有福气,找对人了。卫峥嵘拿起闷倒驴,用牙起开了,有点儿糙汉子的感时伤怀,说,找对人就好,比什么都强。咱们今天把这瓶也干了。
陆行知穿着厚大衣,跨上自行车,飞一般出了小区。天气凉了,树都秃了,街上清冷得很。他到了市局档案库,跟值班民警说明来意。民警听说他是“10·18”系列杀人案专案组的,直接开了绿灯,想查什么尽管查。他领着陆行知,去库里抱了一尺多高的卷宗出来。档案库外面有个阅读用的小办公室,有桌有椅,就是整个房间没热气儿。
民警也是个老人了,认识卫峥嵘,问陆行知是不是老卫的徒弟,陆行知说是。民警就打趣说,火烧屁股了吧,翻这些老案子找灵感。陆行知不大明白民警为什么用了“火烧屁股”这个词。民警说,听说前两天老卫被叫到市局,各级领导指着鼻子骂了他两个钟头,年前再不破案,恐怕他就得来接我的班儿了。陆行知不由愕然,卫峥嵘前几天确实跟分局领导到市局汇报工作,回来之后脸色如常,该干啥干啥,被骂这事儿一个字也没讲。民警补充说,老卫那脾气,还不急得把档案库点了。
陆行知在档案库里待了一天一夜,才把卷宗看完。他看得仔细,一句一句往下捋。房间里挺冷,他裹着大衣,缩着脖子搓着手,三顿饭都是烧饼就热水对付的。周日白天杨漫呼过他两次,第一次他正看到一份要紧的卷宗,就没回,第二次呼机响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天都快黑了。陆行知看了一眼呼机,杨漫留言说,咱爸已经回去了。陆行知才想起今天他爸回老家,连忙拿着挑出来的两份卷宗就要往家里赶。他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僵了,扶着桌子站了半天才缓过来。
回到家,杨漫说,咱爸不让打扰你。冰箱里放着老陆做了好几天的饭菜。陆行知心里过意不去,给他爸打了个电话。老陆已经平安到家,叮嘱陆行知说,好好照顾宁宁。陆行知吃了口饭,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陆行知揣着两份卷宗去见卫峥嵘。到了专案组,他先往会城区刑侦大队打了个电话,问了其中一份卷宗的情况,然后排除掉了这个,只剩下另一份卷宗。打完电话,他看到卫峥嵘已经到了,正小口喝着一杯浓茶。
陆行知把这份卷宗放到卫峥嵘面前。卫峥嵘看他满脸疲惫,眼睛发红,头发都油了。卫峥嵘没碰卷宗,说,讲讲。陆行知说,五年以内的凶杀、强奸和强奸未遂的悬案,我都过了一遍,最后挑出来两个,一个会城区的,一个南岸区的。会城区的是强奸案,我问过了,嫌疑人基本能确定,已经意外身亡。最后只剩下南岸区这个杀人案,1995年的。死者是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女性,25岁,叫莫兰。
卫峥嵘打开卷宗,翻看着案情记录,问,有什么并案的依据吗?陆行知踌躇片刻说,死者是在住处床上被发现的,死因是窒息死亡,没穿衣服。卫峥嵘看着照片,死者莫兰上半身盖着床单,脸也蒙上了,显然并没有被特意摆成不自然的姿势,又问,现场发现铅笔了吗?陆行知说,没有。
卫峥嵘把卷宗放下说,那你怎么确定这是凶手的第一案?陆行知说,我……不确定,但感觉这个最像,大概是直觉吧。卫峥嵘冷笑了一下,说,世界上没有直觉这个事儿,所谓的直觉都是经验里来的。如果能在现场一眼就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是因为看过了一百个现场,你才看过几个?陆行知有点儿不自信,仍坚持主见地说,我想查一查。现在没有更好的线索,年前又必须破案,我觉得不能放弃这个方向。
卫峥嵘猛地看了陆行知一眼,也没问他从哪儿听说了年前必须破案这个期限,说,挨骂的是我,不用替我操这个心。陆行知请求说,让我查吧。卫峥嵘有点儿烦,忖度着,努力把火气赶走。
他们去了南岸大队,找到负责该案的刑警老严。老严带他们去了莫兰两年前的住处,一个老小区里的一居室。房子是莫兰父母的,他们不住这儿,一直空着。
老严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要能帮我把案子破了,我上你们队里送大红花,请你们吃顺兴楼!我不嫌丢面子,这两年,我都快垮了,天天做梦都是破案,睁开眼心里就有块石头。老严指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说,两年前,我一根儿白头发都没有。卫峥嵘说,咱们警察嘛,都明白。
进了门儿,房间里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些不好搬动的大件家具。客厅有一套旧沙发,卧室床上只剩下了床板,柜子也空了。整个房间均匀地落了一层灰尘,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来过了。老严指着床说,人就死在这儿,铺盖都存物证了,日用品什么的家人都处理了。这房子空两年了,租不出去。
他们把各个房间都过了一遍,确实没东西了,没什么好勘察的。卫峥嵘问,门锁都没破坏?老严说,没有,所以我们判定是熟人作案。陆行知说,被害人的脸被蒙上,是凶手下意识的愧疚感。老严不解地问,愧疚?愧疚杀什么人?卫峥嵘打断陆行知继续抛出理论的企图,说,看照片现场挺乱。老严说,是,我们推测,凶手走之前找过什么东西。我们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什么,一件男人的东西都没有。
陆行知站在卧室里的老式木制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里外外地看看。他目测了一下衣柜高度,探头进去看看里面的顶,又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然后顺着边儿一点一点摸。卫峥嵘注意到他的举动,问,干什么?陆行知说,好像有夹层。卫峥嵘说,拉倒吧,演间谍片儿呢?老严想起了什么,说,你别说,这姑娘家里有好些间谍小说,还有侦探小说,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爱看这个。老严也把头伸进柜子说,撬下来看看?
卫峥嵘不大想掺和这个愚蠢的行动,他顺手抓起床边一根晾衣服用的金属杆子,递给陆行知,说,有劲儿就使。陆行知把分叉的杆子头儿插进柜顶边沿,使劲撬了撬,顶棚的软木板松了。他把软木板取下来,上面是硬木板,中间夹层什么都没有。陆行知有些失望。卫峥嵘拿起晾衣竿,杆头是活的,撬歪了。他把竿头拔下来,想重新安上,却发现中空的金属杆里有东西。他伸进一根手指,把东西取出来,是一张卷起来的白纸。三个警察面面相觑,轻轻把白纸展开,是张铅笔素描人体画,看模样画的是莫兰。只是画上的莫兰摆出的姿势,和柳梦被发现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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