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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的旧宅中,烈士暮年。出家人尚未落发,步履踟蹰。儒生衣冠完整,笑颜藏着愁容。少年结发,中道见弃,娇鸾雏凤失雌雄。丹青着笔,山水画屏,凝碧池头奏管弦。崔相国广结善缘,救人一命。菩提寺中无岁月,来及余波。
羲之的草书流传於今,千金一掷鸿毛轻。恺之的仕女蹙眉捧心,玉堂金马不登第。行笔如游龙,泼墨似惊鸿。赤诚忠义值得几个钱,生死存亡全凭权与贵。三河的流水难见魏武的碣石,五陵的柳树恰似苻王当朝时。少年有心,已是老翁。
圣人自蜀地返还,贵妃遗恨九泉下。旧日的梨园子弟散落在乡间,善舞的伶官女伎再次被征召。戴着赤金臂钏的美人怀抱琵琶唱着《凉州词》,遗憾的是美人不是贵妃。流失在民间的舞马随着《雨霖铃》的乐曲拜舞,可惜的是主人是个武夫。未能随驾的旧臣被论了罪,没有当场殉节就已经不忠。
戴罪之人披发跣足,袒胸露背,独自行走在深山古庙的野草径中。台阶上的青苔蓄满了雨水,碎石的棱角是雷劫之后的遗韵。天威在尔,去世之人不在此人间,却也难逃悠悠众口。脚上锁着千钧重的枷,身上刺着千根长钉,带发修行的新佛在这新雨过后沿着无人问津的千级石阶磕着长头,千万年来风餐露宿。
佛塔檐角的金铃在雨中随风而动,应节而鸣。晨钟暮鼓声中的青灯古佛看起来并不那么真切。年幼的时候,生前的父母是信佛的。他独自一个听着世尊呼唤须菩提的声音,欣然答应。后来,有了兄弟姐妹。再后来有了妻子侄娣。家中的礼佛声从未断绝,只是世尊的梵呗自那次因缘巧遇后杳然无迹。
金凤钗如今分为两股,自嫡配与世长辞分去一股后,琴弦已断无再续。释迦牟尼没能度得太子妃成佛,唐明皇一厢情愿地相信太真妃成仙。人世间的痴男怨女求不得,生也苦,死也恨。佛门广大,却看不到生民疾苦。
桃色的云雾袅袅娆娆,落花流水伴着四时鸟鸣,亘古不改。有一位前辈仙人隐居于此,夹岸桃李,成荫杨柳,就是这桃源之乡了。陶仙人的蓬庐依然是过去的样子,栽花种树的样子怡然自得。桃仙向他招了招手,他乐而往矣,翩然成仙。
桃仙在桃源乡隐居了数世,真真是与世无争。那天,他正和绛仙谈经讲学,无意之间听到了梵呗。自陈思王随魏武地府上任以来,碧落黄泉再没有吟唱《鱼山梵呗》的。绛仙动了凡心,托生王氏,与维摩诘做了兄弟。
王氏伯维摩诘困厄于斯,遭了劫难。绛仙舍了三百年的修为,换得今生的伯兄无恙。如今劫难已满,维摩诘不肯恕己。直到跌落在这潭桃花水中,云开雾散。维摩诘换回了汉家衣裳,束发戴冠,一如太原王氏的先祖。金项圈上挂着难以计数的金锁,价值连城,使仙不能疾行。脚踝上的银镯银链精美无双,恰好只能迈出半步的距离一如生前被幽禁在菩提寺中时那样怀罪闲居。
玉宇金阙琼楼,朱弦紫管黄钟。银河之畔无关风月,碧落之上清净无尘。天蓬元帅正领着队伍疏通河道,他远远望见太阴真人抱着玉兔带着两个小女仙即将路过对岸就放下九齿钉耙热情地挥着手叫着她的俗名和她打招呼。太阴真人笑着向他点头致意。穿红衣系紫裙披黄袄的小女仙轻轻拉了拉真人的披帛,在真人替她整理了头发和衣服以后就驾着彩云飞过对岸来和天蓬元帅说话。穿金甲的副将笑着抢走了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自顾自的就重新开始工作了。头上簪花的工程师拍了拍天蓬元帅的肩膀,说道:“猪哥,你去吧,这有我们呢。”
“那我去了!诸葛武侯要问起来,就说……就说我去找刘孝怀帝要点儿鱼虫净化水道。”
“这个是个好主意,哥你辛苦一下,真去要点儿来。也真就算是在上班。”
“好,那我走了!罗敷,咱们先去游西湖好不好……”
维摩诘佛看着天河的水浩浩荡荡,一如人间的江河,春水东流不复回。他思考了很久,终究是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镶嵌着摩尼珠金冠被完整取下,串着菩提子的白绵圣线悄然滑落,丝绸的披肩飘在水上,臂钏、手镯、戒指、耳环犹如繁星点点,应声而落。曲水流觞,华服鲜饰流入了人间。云间微凉,维摩诘佛施舍了一切踏上了修行。
金风玉露,白烛青帐。东海三山上,一位新佛醉卧在太真妃怀里,用霓裳羽衣曲的调子唱着“诗亡离志,乐亡离情……”玉指丰盈,三寸长的指甲剥开了新鲜的荔枝,剜去果核,将果肉喂给怀着这位维摩诘佛吃。早些时候,蓬莱山上冷冷清清的。自从明皇派散仙来过一次,就彻底离俗了。海潮起起伏伏,仙山浮浮沉沉。没有什么凡人可以涉足,就算是鬼神也被困与海市蜃楼之中不得不念着“青溪几度到云林”之后“不复得路”。日复一日,朝朝暮暮。
太真妃不能入仙籍,同时又由于明皇的固执不被录在地府。人间早没了杨太真,自贵妃的金凤钗没于马蹄之下,杨贵妃就不存在了。太真妃会弹琵琶,可惜天上不用人间的琵琶。地府需要女官,然而唐明皇身为人主不许妃子担任鬼职。太真妃失去了存在的立场,漂泊无依,独自隐居在蓬莱,不得自由。
怀中这位维摩诘佛遍体鳞伤。白皙的皮肤,健壮的体格,端正的五官,柔顺的长发。十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的形状也是精心打磨过的。这是个富贵人家的文生公子,很有才情。太真妃从山门前的石阶上抱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太真妃的彩云在无尽石阶上了无痕迹,一刹那就是千百年。
维摩诘佛在人间的风雨中受尽了苦难,千根长钉穿身,拖着千钧重锁,在无尽石阶上磕着长头,只求能度生前的妻子成佛。太真守着蓬山,收留了无数与她一样无家可归的死去的人。她们多半是女人,很漂亮的能歌善舞的幼女。生前无家,死后无名。
东岳大帝只管死于国难的壮士,可惜女人无国,为国而死也成了妇寺干政的铁证,是为罪人。升仙到天庭也只能凭着玉帝的一己私欲独断专行,凡人并没有自主权,何况是人微言轻的女孩儿。秦始皇和曹鬼王的地府“有教无类”,只要有名录,一视同仁。
女孩无名,除非是儒生家庭中的女贵族或是教坊勾栏中的女伎。事实上,儒生耻于与女伎为伍。良家女并不肯被记录名字,女伎也不愿意地府就职。被家族抛弃的女性非人非鬼,唯有太真妃愿意收留她们。有些女孩儿不愿意像太真妃一样清修,这时候太真妃就会写一封推荐信,推荐她们去广寒宫太阴真人那里训习歌舞,就像在人间时那样。
蓬山的石阶上,那位维摩诘佛就像妇女一样困苦。他生前可是男子啊……身为男子也不能自由吗?即使是死后成佛也不能赎生前的罪孽吗?那是多么罪孽深重,是什么样的大罪要这样备受折磨。凄风冷雨掩住了维摩诘佛的三光,一道惊雷劈下,正中长钉。那条病龙飞走了呢,临走还不忘咬他一口肉吃。为什么要舍身维护那样的君主?他是肉身成佛,三光散尽,佛也是要死的……是了,是这样的道理。自己也是,何必看不过人家。
妻子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那样惹人怜爱。在菩提寺中独居的时候,青灯古佛总是你的模样。被禁止外出,迫于生命威胁必须要强颜欢笑,谈着琵琶唱着曲儿。虽有心随君而去,可惜君王仓惶逃命的时候并没有知会一声,甚至没能想起有这个人。
今天,有个乐师死在了贼人之手。鲜血流到了池子里,凝结成一颗颗碧玉,沉在莲叶下,与泥沙瓦砾并无分别。他死了呢,真是幸运。如果能预料到未来,我也就不再那么执着了。尘归尘,土归土,唯有青丝难以舍弃。
维摩诘佛醒来的时候,是在蓬山。贵妃的体温是那样温暖,一扫阴郁。葡萄美酒夜光杯,贵妃什么也不问他,只是拿着梳子替他梳理着长发。他枕着贵妃的膝头,目光所及是牡丹花一样雍容华贵的唐妆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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