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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小得多了,夜却仍然很长。沈酱侠走在林中,不觉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废庙。
对藏剑山庄,他舅舅向来不屑一顿,所以藏剑山庄两次名剑大会都邀请了明教,他都没有参与。沈酱侠还记得舅舅提到藏剑山庄时,只是一派看不起的口吻,说叶家的四季剑法只以轻重双剑来投机取巧,格调不高。然而方才叶英用单剑使出的连环三剑却也让他大为震惊。
这个外貌俊秀之极的少年,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剑术。虽然挡住了叶英的三剑,但沈酱侠的心神仍有些不定。不仅仅是一招半式,叶英的剑上所透露出的剑意,让沈酱侠为之心悸。
藏剑山庄绝非只会花拳秀腿、投机取巧的门派。这一趟虽然没能达成自己的真正目的,但得到了这个消息,也是不虚此行——如果不是教中出事的话。
一想到这,沈酱侠的心里便是一阵烦乱。这时的叶晖,却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方才与沈酱侠一番交涉,虽然素闻明教有不通人情的名声,那六刀使不由分说就动手,分明也是如此,可沈酱侠却十分大度坦荡,听叶晖说他们的马车车轮坏了,还送了他们一对备用的,以表六刀使无礼的歉意。这等雪中送炭实是来得及时,趁着雨已小了,他将马牵到了先前车子坏掉的地方,修好了车轮,套上马拉回到寺里,此时实在撑不下去了,打了个哈欠道:“大哥,现在走还是睡一会再走?”
叶英实是不愿再在这废寺呆下去,但见叶晖眼睛都快睁不开,低声道:“你睡一会吧,天亮了再走。”
叶晖又打了个哈欠,说道:“好,好,大哥,那我先睡了,你若困了就叫我,我来替你。”其实这是后半夜了,离天亮已没有多久,等他睡醒,天自然已经放亮,也轮不到叶晖去守夜,不过这话他仍是要说的。他也是真个困了,说罢靠在柱上一闭眼,便已睡去,哪还管别个。李十二娘见叶晖坐着都睡那么香,心知现在走不了,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件衣服摊在地上道:“苏苏,你也睡一会吧。”
苏苏受了一番惊吓,此时更困,站在她身边时脑袋不住往下垂,听得要睡觉,不由分说,一骨碌倒头便睡。李十二娘怕她着冷,又拿了件衣服给她盖上,自己也已困意连连,和衣靠在柱子边,闭上了眼,心道:这一趟竟出了这许多事,师傅想必也没想到。这几十把短剑的订货,对藏剑山庄来说只是桩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公孙大娘也根本没往心里去,而且江南一带向来太平,因此李十二娘吵着要来,公孙大娘便让她一个人上来。哪知来时没出什么时,回程竟是如此不太平。她睡意已浓,心事虽重,可还是沉沉睡去。
他们都已睡着,叶英却全无睡意,仍是想着方才之事。五年前,他见到李十二娘所演示的那四个剑意图后,便惊叹不已。这四个看似简单的图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直如汪洋大海,无穷无尽。可是五年前与拓跋思南一战,却几乎摧毁了叶英的信心。正是这一战让他明白,自己苦心孤诣悟得的剑道竟然在拓跋思南一根树枝下不堪一击,而拓跋思南的随手一招又让他五年来怎么都想不出破解之法。可是方才沈酱侠后发先至,以双刀化解了这连环三剑攻势后,又让叶英震惊不已。他从怀里摸出了一片竹片,细细地摸着上面所刻的纹路。
竹片上刻的,正是那四个剑意图。虽然叶英已是记得熟而又熟,但当时他就怕自己忘掉,马上刻在了竹片之上。五年来,这竹片日日不离身,已摩挲得光可鉴人,颜色也成了紫褐色,叶英仍是得暇便拿出来捉摸一番。细细地摸索着竹片上的纹路,叶英忽地站起来,抽出轻剑在胸前一竖,接连三剑斩落。
这正是当初他败在拓跋思南剑下的那一招。时至今日,虽然叶英自觉已大有长进,但回想起来,若再次面对拓跋思南,而拓跋思南再用此招,自己仍是抵挡不住。因此沈酱侠轻描淡写便化解了此招时,叶英甚至有些绝望。
究竟能不能参透这剑意图?叶英实是毫无信心。正摸索着竹片,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叶英兄。”
这声音极是突然,虽然轻得有如耳语,但在叶英听来却不啻雷鸣。他没想到有个陌生人竟然欺近到他身后如此之近,一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错,人已转过半圈,右手轻剑一下刺出。此时他满脑子想的便是那连环三剑,手上自然而然使出的也是此招。只是剑甫一刺出,却觉这剑有些异样。平时练习时务求其快,但总是难以突破极限,可现在无心出之,这一剑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叶英自己还不曾察觉,手中剑已如活了一般疾斩,而后面两剑也已跃跃欲试。他大吃一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连环三剑威力虽大,但练到极处却能发而不能收,剑已不能为人所控。当初以拓跋思南这等功力,使出此招后也要将树枝刺入树身来化去此招戾气,因此拓跋思南才会说这剑意图实是要引人入魔的妖物。叶英功力远未练至被长剑反客为主的地步,因此并不能发挥出此招真谛。但适才他心不旁骛,出手时又毫无滞涩,正暗合其中三昧,单以这一招而论,无意中已有了拓跋思南一半的火候。他根本不曾想到这一招竟会有如此异样,眼见剑光直取对手,叶英反而惊得脸已煞白。
剑光闪过。就在一刹那,黑暗中又飞起一道剑光,正迎上了叶英刺出的这一剑。黑暗中这剑在空中连画了五六圈,剑尖的一点亮正成了个圆圆的圈子。那人划得极快,圈子也有大有小,正套在叶英的剑光之上,两道剑光竟如蛛丝一般缠在了一处,竟听不到剑刃相击的声响。叶英的剑厉如电光,那人的剑却柔若春风,电光虽厉,终不能斩春风之毫末,而双剑偶尔相击,竟然全无声音。
如果那人如沈酱侠一般以本身本事破解这一招,叶英也不会如此惊异。这人用的剑招大异寻常,这般大绕圈子可谓大违剑理,但用来对付叶英这招连环三剑却如天造地设一般,一个攻得无孔不入,一个守得水泄不通,其实也不是破解,两招倒似事先练好了来喂招一般。叶英只觉掌中剑身突然重了许多,仿佛刺进了一团极粘稠的胶水之中,剑势也慢了数倍,原本似要脱手飞出的长剑又能控制了。他隐隐已觉得有些异样,手腕一振,剑尖忽地一缩一伸,剑尖也划了个圈。
这一路,正是叶英自那四个剑意图中悟得的剑术。图是四个,气象各异,一刚一柔,另两个也有阴阳之相。那连环三剑正是拓跋思南从第一图中悟得的剑意所化,刚猛无伦。叶英败在这一招下后,曾苦思冥想破解之道,觉得要破阳刚,唯有从阴柔处着手。第二图正是阴柔之相,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总觉得要破解那连环三招仍是力有未逮。此时见那人一招就破去,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可真笨!总想着拓跋思南如何如何,却没想到世上有几个拓跋思南!
叶英因为在拓跋思南剑下败北,因此想的总以拓跋思南为参照。每每想得一招,马上就转念想道:拓跋思南定不受此招所困。他先入为主,因此觉得这一招堪称无敌,却忘了世上能达到拓跋思南境界的实是寥寥无几。在拓跋思南剑下,不要说是这连环三剑,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招式,也没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住。叶英便是求全责备,以至于处处碰壁。此时想通了这一点,只觉胸中一空,说不出的快活,但心头也更是疑惑,忖道:这人到底是谁?
刚划得四五个剑圈,那人剑势忽地一变,长剑大开大阖,尽是进手的招数。叶英再无疑心,心道:这正是第三图的。第三图的气象正是平和中正,不偏不斜。他见那人变招,也相应转到了第三式。此时已不似斗剑,倒似在弈棋一般。叶英于每一图所得的剑招往往不能融会贯通,变招时往往生涩迟滞,因此败给拓跋思南后再不敢用于实战。此时见这人变招有如行云流水,舒畅无比,有时甚至与自己所悟招术极其相似,但流畅却远在自己之上,而此人似乎并无什么敌意,有时叶英变招慢了,他甚至也放慢了剑势等着。叶英与他每过一招,便觉多少都有所得,以往无法连贯在一起的剑路似乎也可合为一体。他本来想叫起叶晖和李十二娘,此时也已全然忘了,倒希望二弟和李十二娘睡得越沉越好。
两人不知不觉从大殿的东角转到了西角。大殿共有四根柱子,叶晖、李十二娘和苏苏都睡在东边两根柱子边,篝火也点在了东边,西面更显得昏暗。一退入黑暗中,那人的剑突然一变,“嗤”一声响,有如一点萤火疾飞,叶英只觉咽喉处感到了一股彻骨的阴寒,那人竟然在一刹那间变招,化缓为疾,中宫直进,刺向叶英的咽喉处,正是第一图的刚字诀。叶英没想到此人竟然说变就变,背上湿漉漉的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人疾退一步。只是他退得快,那人跟得也快,剑尖仍然指向叶英的咽喉处。
叶英只觉心头一阵冰冷,未及多想,他手上动得比心思更快,眼见要害受制,剑意图中悟得的招式已不足以对付这一招,左手忽地从背后抽出了重剑,与右手轻剑一搭,两剑交叉着护住面门,正是四季剑法青阳剑中一招“归燕剪尾”。“归燕剪尾”这一招本是轻重双剑交叉,可攻可守,不过叶英因为右手力大,平时都是重剑握在右手。但此时他的右手正握着轻剑,归燕剪尾这一招使出来正好与寻常的相反。那人也没料到叶英还有这一招,若再将剑刺过去,纵然一剑刺死了叶英,叶英的双剑也足以将自己一条手臂“剪”了下来。他本来就没有杀意,不等叶英双剑闭合,身子便向后一纵,闪身到了一根柱子后,轻声道:“叶英兄,如此孟浪,恐非待客之道。”
虽然挡住了这一剑,叶英心里仍是一阵后怕。虽然事后才知道对方并无取自己性命之意,可对剑之时却只觉危急万分,直到现在也没能看到对方的面目,却仿佛已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他听得那人突然开口,更是诧异。这声音十分陌生,叶英也不记得自己认得他,但听起来这人并无少多敌意,倒多了几分欣喜,若不是方才他的剑曾经逼到了叶英咽喉处,旁人听得了定会以为他是叶英十分熟络的老友。叶英怔了怔,让胸中乱成一片的内息平静了些,沉声道:“在下正是叶英,阁下是谁?”
叶英这些年一直在藏剑山庄练剑,几乎足不出户,也很少认得江湖人物,而旁人大概也只听说过藏剑山庄庄主的大儿子叫叶英而已,他实在想不出这人怎么会认得自己。那人道:“在下陆浩,不过一介无名小卒,叶英兄取笑了。”他站到另一根柱子,只露出一角衣服,脸仍是隐在了黑暗中。
叶英的江湖经验甚是浅薄,姓陆的高手他也只知道一个陆危楼。听得这人说是姓陆,心想:“这陆浩是明教高手么?”只是这陆浩年纪甚轻,自然不是陆危楼,而陆危楼并无子嗣,因此才将外甥沈酱侠收为义子。他没敢有半点放松,双剑仍是护住前心,说道:“陆兄究竟有何指教?”
陆浩道:“叶英兄果然也精擅问道剑。在下本以为当今之世,唯弟一人知有此剑,没想到尚有叶兄在。空谷闻跫,欣如之何。”
叶英诧道:“陆兄谬赞,愧不敢当,但不知何谓问道剑?”叶英与旁人交往不多,以前说过话的无非是庄中之人,从来没有一个像这样那样说话咬文嚼字。加上先前见到的沈酱侠说话也是文绉绉的,他心里多少有点奇怪,不自觉也拽了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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