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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奶奶把家里的钱看得很紧,许远连毛票都偷不到一张,火炮都是捡来的。农村里有红白喜事,或者清明初一上坟,都要放“大地红”,很大一卷的鞭炮,串着上百个独立的火炮,120响的有120个,一千响的有一千个,三万响的有三万腩个。火线从头烧到尾,总有许多没点到的漏网之鱼,许远爱跟在婚丧嫁娶的队伍后面,或者潜伏在坟头捡拾没炸过的火炮,捡上两小时,火炮能装满两个衣兜加两个裤兜。这种火炮往往引线很短、威力很大,一点上就炸,或者莫名其妙炸、莫名其妙不炸。许远手上好几块烧伤的疤都是这么来的。
为报郁风说他吃屎的仇,许远其实很想像以前一样,炸他个满腚芬芳,可惜这条街上好像没有旱厕,他只好对他爸的车下手。这个仇报得拐了个弯儿,实在是有些壮志未酬。
许远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从街头溜达到街尾,在省道边看呼啸而过的汽车,他看汽车的车牌号,有川A有川Z还有川W,他知道成都是川A,至于川Z和川W是哪里的就不知道了。被警察带去警局了解情况,是他第一次坐小汽车,以前跟奶奶来过几次镇上,是坐客车来的,他每次都抢着坐窗边,可以清晰而直观地感觉到自己在“渐行渐远”。车子在行进的时候,风猛烈地灌进口鼻,像大团大团的“自由”灌进脑袋和肚子,又让人窒息又让人爽快。
坐小汽车那天他一左一右各坐着一个警察,他问警察能不能换个座位,他想坐窗边,警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许远重复了一遍:我想坐窗边。一个警察说:不行。开车那个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麻木啊,可怕啊。旁边的警察拍了下他的胳膊说:过去都没关系,以后要认真读书学道理。过了很久,突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他也没有选择。
不知怎么,这一段对话深深烙在了许远心里,他想到就会觉得鼻子发酸。
一边看省道上的车,一直看到天黑,看了一鼻子灰。夜市也陆续出摊,烤羊肉串、拌土豆花、油炸串串的香味漂浮起来,他觉得肚子饿了,扯了扯黑色毛线帽,从街尾溜达回去。
走到茶馆附近,他被郁风拦下。茶馆里几个青少年闻风而出,站在郁风身后看热闹。许远往后退了两步,新衣服才上身两天,他不想再捱一脚。
“你干的?”郁风表情绷得很紧,不像上次踹他一脚时看着那么懒散。
“什么?”许远装莽。
“敢做不敢当?门岗看见你了。”
围观的人发出流里流气的怪叫声:“哦哦哦哦哦哦哦,就是这龟儿子干的?”有人开始撸袖管,缓缓绕到许远后面。
许远撒腿就想朝江边跑,没跑几步就被人一脚踹在背心上,跌了个狗吃屎。
几个青少年围上来一脚一脚踩他的背、腿、头。许远感觉被人在身上练高抬腿似的,他试图爬起来,但每次爬到一半就又被打趴下,膝盖都快在水泥地上砸碎了。许远挣扎着脱掉外套,又把里面的卫衣、秋衣脱下,裹成一个球抱在怀里,跪着、埋下头、弓起赤裸的背,对方人多,许远决定放弃抵抗,等他们随便打打,打完走人。
他的背弯成一座洁白的拱桥,凸出的一个个脊椎骨像桥上的台阶。光看这背,是不讨人嫌的,谁知道能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
“艹,居然不还手,贱货!”
群殴一个不还手不吭声的人显得动手的人很没有“江湖规矩”,没劲,那几个人没打几下就停了手,改为侮辱式的推搡和怪叫。
郁风冷眼看着背对着自己跪成个虾米的人,不懂他脱衣服是几个意思,他这造型再戴副枷就能上午门候斩了。如果手里有刀,郁风真的想把他斩成三段,太恶心了,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他爸一直没回来,昨晚打过传呼机问过,说的上午到,中午要回家吃饭,娘俩在家等到一点都没等到人,他妈使唤他去修理厂看看。
郁风跑到修理厂,看见郁兆伟正抱着一捆草纸站在车门边,货车方圆五米围了一圈人,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议论什么。郁风走过去,闻到一股恶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郁兆伟斜眼看见他,脸色顿时难看至极,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干什么?!”
郁风心道不好,但这时候回不回答、回答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妈喊你回家吃饭。”他淡声道。
果然——郁兆伟爆炸,开喷:“吃!吃!吃!你和你妈只晓得吃!吃你妈卖批!日你妈两个瘟猪!”说着把手里的一捆草纸扔向他。
许远偏了偏身体躲开草纸攻击,默然转身拨开人群走了。晚点自有一条街上的小孩把这里什么情况报给他。
郁兆伟有两副面孔,一副对家里人,一副对外人。对外他是老厂长的独子,大专毕业生,国有企业编内职工,资深大车司机,为人爽朗和气,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是个可敬的人物。然而对妻子和郁风,他只是暴君。
茶馆里人声鼎沸,挤满赌博的男人,有人出来吐痰,嗬~忒!向这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回座继续打牌,摸上了牌,表情就活泛起来。
“芋头,这鸡儿屎太怂,咋弄,还打吗?”旁边一根又高又瘦穿皮衣皮裤的竹竿问。
郁风看他一眼,感觉被他的紧身皮裤亮面皮衣丑到了,快速别开眼,“借你皮带用一下。”
高瘦竹竿会意,麻溜抽出自己的人造革皮带递给郁风,叮嘱一句别抽坏了,“我爸出车去广州特意给我带回来的。”这又是一个运输公司职工子弟。
“下次让他给你带真皮的。”另一个男生说。
“嘁。”高瘦竹竿丝毫没被打击到,人造革怎么了,人造革也是老街上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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