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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农历的庚寅年二月中旬已是公历一九五〇年的三月底了。石寨村前村后的桃树、李树、杏树早已繁花似锦,树下落英缤纷。稍迟开放的梨树也已经满树雪白了。村前观山坪上的油菜更是遍地金黄,蜂戏蝶舞。整个石寨像一个巨大的花园,到处都是嫩草的清香和鲜花的芬芳。
在这美丽的春光里,大多数石寨人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两个多月前,土匪袭击了大溪区公所以后,石寨的百姓们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下边了。他们日夜担心着土匪会来袭击石寨。有人甚至埋怨农会不该抓了吴廷冲那一帮子匪徒,惹下了这么大的祸。土匪连区公所都敢打,还能放过石寨?尽管石祥亨从横岩峰回来后放话说,有他在石寨,土匪绝对不会来袭击石寨。可谁又能信得过他的话呢?你石祥亨跟章岳峰沾亲带故,他可以指使小喽啰们不抢你石祥亨家,别的人家能幸免吗?
农会的干部们一边安定人心,一边也充分地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民兵队配有十来条枪,没有步枪的民兵也都备下了火枪、长矛和大刀。甚至不是民兵队成员的人,家有火枪,也都备足了火药和码子,被民兵布置了抗匪的任务。村里祖传下来的两门土炮也从祠堂的库房里抬出来,安放到土匪进村必经的路口马颈坳上。民兵队分成三个组,日夜轮值。虽说有备无患,终于成了一场虚惊。土匪袭击大溪区公所后不几天,西征四川的解放军第四十七军主力就回师湘西了。他们马不停蹄,立即开展了大规模的剿匪战斗。一月中旬,四十七军发动了第一阶段春季攻势,进剿大股土匪。负责在辰阳地盘上剿匪的一三九师首先对长田湾一带的匪暂二军头目石玉湘残部展开合围,月底即结束战斗,歼敌一千余人,石玉湘率残部三百多人再度投降。二月初,一三九师挥师向西,围攻茶田垅、西晃山一带暂二军张玉琳之嫡系匪一师、匪二师残部,歼敌二千多人,俘虏近千人,匪师长胡震等率残余五百多匪徒缴械投降。三月,一三九师掉转身来向东围攻刀背岭章岳峰之匪五师,歼匪五百余人,俘虏五百余人,投降近千人。在章岳峰的老巢横岩峰生擒了章岳峰。彪子被击毙,匪二团团长刘喜、挂名上校团长全飞等极少数顽匪漏网。到三月底,辰阳境内的大股土匪已基本被消灭。只有十来股小股土匪及一些散匪藏匿深山,与解放军捉迷藏。一三九师针对小股土匪和散匪的活动特点,将部队化整为零,分散驻村。他们在原匪占区和土匪活动范围区,一个村驻一个连或者一个排。战士们既是战斗队员,又是宣传队员,还是工作队员。他们一边发动群众防匪、清匪,查缴武器弹药;一边发动群众继续开展规劝土匪投降自首活动;一边配合地方建立农会和民兵组织,开展减租运动。石寨现在已经被列为安全区,没有解放军驻村。这意味着石寨再也不会有匪患了。你说,石寨的百姓能不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吗?
不过,也有一部分穷苦百姓开始发愁了。由于一九四九年辰阳遭了涝灾,许多好垄田被水淹颗粒无收。一些农户才过了年关不久,家中就已经断粮了。观山坪上、沅江边上、后山的田坎地头,到处都能看得见挖野菜的人。还有一些暂时没有断粮的人家,也是大米、苕、南瓜、野菜混杂着吃,勒紧裤腰带维持日子。
石寨村里,现在最烦恼最窝火的人是石祥亨。在横岩峰待了几天,见彪子带着千多人下山竟没能打下一个小小的大溪区公所。百多号人白白送死。他很烦躁,也很失望,就离开了刀背岭。回来以后,他被罗有城臭骂了一顿,还不得不把公粮交了。一万多斤粮食拱手送给了共产党,他心里滴血呀!不过,共产党说话还是算数的。交公粮时把他去年借出的五千斤谷抵了数。这回实际上交的只有五千多斤。儿子瑞豪被公安局抓走了,还差点把他也牵扯进县城放火案里去了。石映河说他至少是知情不报,有共谋的重大嫌疑。这实在是与他没半点关系,他还为这事窝火,生章岳峰兄弟俩的气呢!好在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瑞豪坚持说他爹爹不晓得这事,参加放火的吴廷冲也没有咬他,加之又碍着祥迪的面子,才没把他抓去。
现在,章岳峰的队伍彻底垮了,章岳峰也做了俘虏,整个湘西被国民党收编的土匪队伍几乎全都垮掉了,大势已去。他感到很沮丧,心中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偌大一个国民党,说跨就垮了。偌大一个党国天下,手里有几百万军队,才两三年就变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就连从元朝到明朝到清朝到国民党,谁都奈何不了的湘西土匪,也被共产党一个军几个月功夫就消灭了。共产党现在又把部队化整为零,深入到每一个土匪活动的村庄,搞武力征剿和政治瓦解相结合,动员土匪家眷亲友劝降。共产党这一招是要彻底铲除湘西匪患,一劳永逸啊。说实在的,他虽然从立场上讲是反对共产党的,但是,他不得不佩服共产党厉害。
最让石祥亨伤脑经的是共产党在搞什么挤枪运动,要把收藏在民间的枪支弹药尽数收缴。他已经把家里那几条破枪交到农会去了。可他在地下室里还藏着不少的枪支弹药和金银珠宝。这些东西他是绝对不会上交的。可是他担忧的是,地下室收藏的枪支弹药,至少有三个人是晓得的。一个是他的小舅子章岳岭,这个人现在不晓得去了哪里。一个是他的保安队长石瑞庚。这个侄子跟随他多年,是可靠的。还有一个石求丰,章岳峰那次送枪支弹药来,石求丰是参加搬运了的。这个石求丰表面上看起来很听话,也很忠心,其实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用小恩小惠拢着他办事。你给他多大的好处,他就给你使多大的劲。这个人是靠不住的。要是石求丰把这事向共产党告了密,麻烦就大了。万一有一天能东山再起,这一批枪支弹药可是要起大作用的啊!
石祥亨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悲壮。国民党都败成这样了,还能东山再起吗?可是,作为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十几年乡长的老国民党员,他必须要这么想。他永远都跟共产党势不两立。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绝没有他的好下场。他的田地、山林,他的全部家当都将失去。石紫强、石桂月这些仇家也一定会找他报仇雪恨,甚至置他于死地。他只盼望着传闻中的美国出兵打共产党能成为现实。共产党现在抱着中国这么大个烂摊子,就好比从火堆里抢到一个滚烫的烧苕一样,说是赢了吧,手却烫得受不了,两只手来回地倒腾着热苕,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时只要有人从后边使劲推他一掌,他立马就会倒下。只要美国肯出兵,国民党夺回江山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这么想着,又觉得还有出头之日。他想了想,决定要先稳住石求丰。
牛高马大的石求丰总是剃着个光头。一双吊角眼,肉肉的鼻头几乎没有鼻梁。没有沟的仁中下,一张嘴皮子很薄的小嘴与他那张大脸很不搭配。他说话的声音很粗,有些瓮声瓮气的。总给人一种鼻子不通顺的感觉。
他家就在石祥亨家后院后门的对面,是一栋很旧的四缝三间木房子,与他哥求雨各住一头。他哥租种着石祥亨的二十多担谷田,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一个女儿。石求丰还没有成家。曾经有人给他做过媒,但没成。他在石祥亨家做事,长期管着收租子的事情。外面的人都背地里叫他“二地主”。凡是有石祥亨田地出租的地方,他年年都要跑。用尽了各种软办法硬办法,收得到租谷是最终目标。他也因此背上了恶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他那副尊容,讨亲就难了。穷人家恨她,富人家又瞧不起他,太差了的姑娘他又眼高看不上,于是,阴差阳错,到了二十七八岁了,还是因缘未动。
他虽然没田没地,手头却有些钱,都是这些年石祥亨给的。依他手里的钱,买二三十担谷田是不成问题的。一年前他曾经动过心,想不再在石祥亨家做事了,买些田地,娶个堂客,安安心心过小日子算了。但石祥亨许他愿说,只要他安心在那儿做事,他帮他出资娶亲,等他成了家,还送给他三十担谷田。就这样,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石祥亨呢,离不开他石求丰。他家原先有一个管租田的伙计,帮他管了几十年的租田,自己家也做富了。他见那伙计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就物色了石求丰跟着跑了两三年,然后就让那伙计辞工回家养老去了。现在,石求丰是唯一全面掌握石祥亨家租田底细的人。离开石求丰,石祥亨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租田在哪里。
按辈份字派,求丰是映字辈,石祥亨应该称他叔。他们同为石姓三房的后代,算起来两人是同祖第七代和第八代的叔侄,虽然出了“五服”,血缘关系还是很近的。不过祥亨年纪比求丰大得多,又是主仆关系,祥亨便一直叫他求丰,求丰则称祥亨为“老爷”。
石祥亨出了自家后院,叩响了石求丰的房门。石求丰开门一看,见是祥亨,吃了一惊。两家虽然离得很近,可祥亨却极少到他家。他在祥亨家干了近十年,祥亨总共到他家不过三四次。他忙问道:
“老爷,这黑天半夜的,您找我?有什么急事?”
石祥亨笑了笑,说:“没什么事,许多日子没来你门上了,来看看你。”
石求丰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把他扶进屋,把祥亨赏给他的平时舍不得拿出来抽的大前门纸烟打开,双手捧上,又连忙划洋火替他点上。
石祥亨扫视了一下求丰的房里,说道:
“求丰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守财奴。你给我当着半个家,我给你的待遇也不算薄。你呢,不嫖不赌,堂客也不娶。看看,连个洋油灯都舍不得买一个,还是灯盏窝窝点桐油,亮的象眯火虫。你这屋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留着钱干什么?”
石求丰笑着说:“我一个人过,能凑合就行。我还要盖一栋房子,把这半栋房子卖给我哥,还要娶亲,要的是钱花啊。”
石祥亨说:“有打算,像个男人。我虽然在大溪开烟馆,在龙坪开赌场,那是为了赚钱。你晓得我是不吸大烟不赌博的。”
石求丰说:“我这不是跟老爷您学嘛。学不到您的真本事,学点皮毛啊。”
“过奖过奖。”祥亨把手一摆,说:“你呀,年纪不大,能屈能伸,有主见也有心计,将来一定发迹,有大出息。我就是看上你才重用你嘛。”
“这些年多亏了老爷您抬爱。”求丰说:“不然,我还不晓得是那块地里一根葱呢。”
祥亨坐到屋里仅有的一张高脚长凳上,说:
“你也坐吧。我有话要给你讲。”
求丰退一步坐到床上,说:
“老爷架这么大个势,说的一定是大事,可别吓着我啊。”
祥亨说:“你跟我也有快十年了。进我家时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求丰应着:“嗯,那年满了十八岁了。”
“这些年你功劳不小。田租上的事都是你在帮我管着。你看,现在共产党来了,要共产,我这家当也快要充公了。你呢,跟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石祥亨的声音透着一股凄凉,喉头有些发硬:
“我也当了多年的公事,政治上也晓得些,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国民党得势了,共产党就别想活,共产党得势了,国民党也别想活,都一样。国民党得势的时候,辰阳县搞共产党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杨长宽、刘际舟、米月娥、姚本炽、文序周、刘支浩,那么多共产党分子不都死在国民党手上?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我也是他们罾网里的鱼、砧板上的肉,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他们剁了。忠臣不事二主,求丰呀,我是准备为党国尽忠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讲的是一个义字。我感谢你对我的这份忠义。”
他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站起来,拉过石求丰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石求丰瞪大了眼睛,问道:
“老爷,你,你这是?”
石祥亨说:“拿着吧,我原先许你几十担谷田。到这个时候了,给你田地还有什么用?说不定还害了你。共产党很快就把田地收去了,你也会得而复失。我给你这个是一笔硬财,哪个也不晓得,不会害你的。拿着吧。”
石求丰眼里涌出了泪水,哽咽着说:
“老爷,这么多年你一直器重我,信任我,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知遇之恩哪。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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