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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骆友金这个便宜大舅爷死了之后,他手上的不少事儿就成了烂摊子。本来陈县令把钱江列为最大的嫌犯,但是人家那天晚上有不在场的人证物证。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给钱江先罗列了一个通海匪的罪名,勉强关押在县衙门的地牢里。
这一段时日他忙得很,家里的细软要收拾,到京里述职要提前派人打点,盐场也要派亲信的人过去盯着。焦头烂额身无分~身之下,就忽略了不在莱州的钱太太母子三人。心想不过是无知的老弱妇孺,即便是先逃了又有什么干系?
骆友金被杀当晚,还遗失了一本很重要的账册。
陈县令最早以为人是钱江杀的,账册则由钱江交给了自己的家人。为此事他还专门派人到各处搜寻过钱家人,但后来证实钱江并不是凶手,那本要紧的账册最后也不了了之。
主簿汪世德向来细心,与他悄悄分析此事的来龙去脉时,曾说骆友金若非死于钱江刀下,那么帐册很可能就落在他人手中。
真凶很可能是骆友金昔日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将人杀后裹卷屋内贵重财物,临走时顺手牵羊带走了藏在暗格中的账册。因为不懂里面记录的暗语,所以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出来发难。
这已经是最合理最有力的解释了,陈县令终于落下心口悬着的一块大石。却没想到这才事隔几天,在新旧两任县令交接且有上峰在场的紧要时候,钱江的老婆突然跳出来叫冤。
新任县令姓方,捋着胡子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上峰面沉如水,左右看了一眼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你这妇人可知,你要告的是堂上县令。按照咱们《大同律法》,民告官乃越诉,乃孝悌不义中之大不敬之罪。你既然说陈县令冤枉了你的丈夫,又找人掳走了你的女儿,可有直接的证据?”
钱太太不过是乡下妇人,今日来之前就大致知道里面的弯绕,撑着一口气过来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膝行几步上前,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大声道:“民妇知道其中的厉害,民妇手中没有丝毫证据,但还是要告。民妇愿先承受一切刑罚,只求青天大老爷洗脱我丈夫身上的冤屈。”
陈县令叫见上峰不言不语兀自沉吟,心下便是一凉。
他又恨又气,顿觉在众人面前大失了颜面,就火急火燎地厉声吩咐衙差,“去把牢里存放的那张钉床搬出来,这妇人连片纸证据都没有,就敢信口雌黄说我抓错了人。哼,你若是敢在这钉床上滚上十遍,毋须你说我自承执法不公。”
县级衙门的钉床有两种,一种是用一块木板钉满铁钉,制成一块钉尖向上的钉床。一种是用布或草席,在上面铺满乡间野生的牛头簕和其他带硬刺的长茎,形成一张簕床。光是看着便已经是寒光闪闪,更遑论在上面滚上十遍。
陈县令心存侥幸还要强撑,以为这看似孱弱又一脸病容的妇人不知受谁怂恿,竟敢捡这等重要的日子告状,真是其行可憎其心当诛,待这妇人看到实物后肯定会怯懦退去。等这场事了结之后,他自会揪出其中挑事的刺头。
没想到沉重的钉床刚一放下,钱太太便站起身子除了外裳,只着一件本白细葛布的单薄中衣,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
在场围观的众人皆鸦雀无声。
只见那血一点一点往下滴落,不过眨眼功夫钱太太的背脊已经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整整十遍滚完之后,妇人趴在钉床边上气喘吁吁嘶声问道:“民妇还没死,这个状可告得了?”
上峰就垂下眼帘淡淡瞥过来,“陈县令,《大同律法》之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实笞五十。须本管官司不受理或受理而亏枉者,方赴上司陈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上峰弹了弹寸长的小指甲,语气似有不悦,“所诬不实之事重于杖一百者,从诬告重罪论,得实者免罪。我这边还没有发话呢,你这么着急就把钉床搬出来,让这妇人滚上十遍是什么意思?”
陈县令心头直骂娘,这妇人开始扑在钉床上的时候你不喊停,滚完十遍了才敢断定人家是真冤枉,这不明摆着打我的脸吗?
虽然腹诽,但面上却不敢露出怨色,恭敬拱手陪笑道:“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刚烈,看来我一时疏忽确有冤案。还望老大人原宥一二,下官愿陪同方县令彻查此案。”
同是官场中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吏没有正式论罪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咸鱼翻身。上峰面色缓和下来,就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县令若能有此觉悟日后定会得以擢升。
这边一团和气相携入内,那边的钱太太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早有衙差帮着把人扶下钉床放在一张草席上,人群中的张老太太再顾不得避嫌,忙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塞到她的嘴里。奈何钱太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根本就咽不下去药丸。
顾瑛见钱家的十岁幼子只知哀哀哭嚎,根本顶不上事儿。忙把人推过一边,从街角的馄饨摊子上借了一碗热汤,又折了一根麦秆对着钱太太的嘴往里吹气。折腾半天之后,药丸终于用热汤送服下去。
钱太太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张老太太。
她眼中神采顿时大亮,泪水却大串大串儿地往下掉,从牙齿缝里挤着气儿道:“不消您费气力了,拼着我一条性命能让我当家的出来,也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总归不亏就是!”
钱太太慢慢侧头道:“只可惜我女儿一去不回头生死不知,跟前这个小子从小就是个不往心里装事的性子。要是他爹实在出不来,求您发发善心帮着指一块地方,让他长大之前饿不死就成……”
张老太太看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头着实难过。原本这么良善本份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要没了。顾瑛见状知机,心头明白钱太太只怕时辰不多,把一旁只知傻站的钱家幼子拽了过来。
钱太太紧盯着儿子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喘了老半天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良久才扭过头咬着牙微声道:“我知道您老向来心善,且容我厚一回脸皮。各位父老乡亲在上,我受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活命之恩无以回报,愿将幼子抵与顾家为奴为仆,当众立此誓约,如有背誓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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