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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恍惚（第1页）

耿天蹑手蹑脚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在杨沛然桌前坐下，脸上带着消沉的神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杨沛然眼睛余光早见她进赖，抬起头微笑着问。

耿天轻轻叹息了一声，“杨总，我提前让段泽晨把α版合成了，我已经测试过，发现的bug程序部改得差不多。”说着，她将一张mo盘递了过来。

杨沛然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只记得α版合成是最近的事，这件事有耿天盯着自己不用太费心，心里先是喜悦，却见耿天神情惭怍，又不由地一沉，接过mo盘，“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看看吧。”耿天说道，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杨沛然心中疑惑，将mo盘送进驱动器，找到文件安装好，点进游戏运行了一番，之前每个阶段性的版本他当然都看过，这次又有些新东西，整个更完整而成形了，觉得差不多正是预料中α版的样子，既不特别好也没什么显然的偏差，当然还有些要改动的地方，他脑子里快速地已有了个list，这些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耿天确实愀然不悦的样子，显然是有原因的。

“我看还行啊，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付不高兴的样子？”杨沛然谨慎地问道；几个月过去，心结逐步解开，他渐渐能和耿天说一些关心的话。

耿天又踌躇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觉得这个版本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开始我还以为是程序bug和美术声效资源不到位的问题，这两天我和程序部跟美术部加班解决了不少，虽然没完全解决，但是大体上已经差不多，我不能要求得更多了，可……我还是觉得它没达到预期的水平，我检查了所有的设计要点，确认不是程序和美术的责任，那就只剩下我自己，这是策划的问题。”

“然后呢？”杨沛然表面岿然不动，心里感慨，耿天这话和他一直以来的某个担心恰好契合，也算心有灵犀。

“我这两天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我找不到答案。我想，从为了项目负责的角度，我不应该再继续担任这个项目的……策划负责人，我想……我想趁时间还来得及，请杨总换一个更有经验的主策来接替我的工作。我可以为那个人打下手，做什么都可以，要是不合适，我也可以离开。”耿天脸色难看地说，说出来后如释重负。

杨沛然理解耿天的这种感受，甚至这样请辞的方式也是他曾经有过的，这在别人看来很胡闹的行为在当事人心中其实严肃得很，这让他既怜惜又怅然，陷入到沉思当中。

按和梁凡的约定，以及祝时雨的委托，杨沛然回到游民科技去接总经理职位，以及直接管带《封神演义》项目，《封神演义》原本是他在游民科技时亲手立的项目，初始项目团队由全公司最有经验的骨干组成，而他因为和祝时雨与常勇当时的龃龉出走，此番回来，面对已经换了一半人的团队，项目规划也变了桑田，情感上异常复杂。他花了半周时间了解项目进度和计划，与成员们联络感情又花了一周时间。他不完全赞同常勇离开之前定的研发思路，现在他来负责，不止是形式上带队完成，而是要他为结果负责，只能重新投入到主策划的思路中去，调整了后半阶段的开发思路，再说服团队成员认同，这通常都很难，即便他是最初的立项人，以及此时的总经理，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说服成功，鞭策着众人重新上路。

这重新上路的艰苦程度超过了他接手前的预料，倒不是说工作上有克服不了的难度，而单纯就是工作量让他难以承受。他差不多花了一个月才适应这新的工作样态，他先前不论在哪家公司每天都会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时段大体分布在上午十点到夜里九点之间，但回到游民科技接任祝时雨的总经理职位虽然只是管带《封神》这一个项目，但因为他不愿意把黑铁纪带回游民科技，不得不两边来回跑，这使得他工作量比往前多出了不少，即便路上耽误的时间忽略不计，他必须在早上八点半之前赶到游民科技，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封神演义》项目组的项目管理兼主策划的工作。他原先预计一天时间半天给游民科技半天留给黑铁纪，实际上通常他要下午两三点才能回到黑铁纪他自己的办公室，在员工们不加班的情况下基本上他只能和员工们相处两三个钟头，要是安排了外出事务，两三天在黑铁纪公司里见不着他的情况并不鲜见。

他需要外出的时候着实不少，既要拜访渠道催收游民科技先前《风之影》的应收款，也要为《封神演义》和《血狮》接下来的渠道销售做好铺垫，包括向渠道商们介绍产品研发的进度和状态，产品特色和营销策略，与他们洽谈具体的合作销售模式；以及和在京的IT与游戏类媒体记者、销售人员见面畅谈，为两个新产品争取免费的版面宣传资源；更别说登门拜访政府相关主管部门，包括科技口和文化口，和领导们吃饭，掌握和争取税收减免政策的落实——诚如一些业内吹风会传说的那样，政府正在出台一些软件和游戏产业的配套扶持政策，哪怕像木杆上悬着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着也不能不全力争取，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一定要抓住的救命稻草；和出版社洽谈光盘出版合作的事务也无比繁琐，蔡思齐是台湾人，不懂得内地主管机构的腔调，这一块的业务统统委托给了他，非亲自出面不可。

祝时雨说他给杨沛然留了一份礼物，其实就是杨沛然当时离职时签署的放弃股权转赠给他的声明，他把声明保存了下来而不是递交董事会办理股权变更，这使杨沛然在游民科技依然保持有百分之三点五的股份，但这毫无意义，至少短期内毫无意义。

黑铁纪账面上的现金够用到五月，和预计三月份产品上市的时间对照起来颇为宽松。这是不考虑从银行贷到那笔预计二十万元款的预计，也只是单纯地计算了人员工资和公司日常运营开支，既没有考虑产品上市时的营销费用，那是一笔可大可小的预算，也没计算假如公司在五月份后关张的善后费用，这是杨沛然下决心做到的安排。所以，这是一笔既松也紧的账目，杨沛然知道实际上是紧的，松就是两个月的运作余裕，紧的却可以具体到二十万元之数，这是一定需要的，他没放弃从任何渠道拿到钱的努力，包括仍然由银行贷到款，或由梁凡帮他找到一笔钱投进来。

他口头上委托段泽晨维系好和邝新宇的关系，但知道段泽晨单独撬不动这笔贷款，也没义务为公司做到这一点，所以他尽可能地和邝新宇保持频密的接触，别的银行不可能贷款给私营小企业，要有人开后门才行，开后门也所要见到的业务合同和收入他持续推动常勇。常勇也确实尽了力，把一份市场调研的咨询业务几经波折地落实给黑铁纪，总合计金额六万多人民币，其中一万多付给了支持调查的两家媒体作为版面费，留下四万多里预留了扣税之外又付了一万元给常勇作为辛苦费，实得三万元出头在账上，这便是账面上比先前核算的足可多支应两个月的缘由。这很难说是好是坏，坏和好都是黑铁纪仍然保持着由北信合贷到款的希望，希望不死，而绝望不已。

总而言之，几个月下来不论身体还是心灵的层面，杨沛然疲惫至极，他预备着再坚持三个月，待两款产品一前一后地上市，不论结果如何，他都需要卸下担子好好地休息一番。相较公司运营和项目管理这部分沉重得压迫呼吸的工作，以较少精力维持着的策划工作给了他内心少许的憩息空间，给他提供不绝于缕的慰藉；这一点其实也很难说，因为除了做喜欢的工作带来的慰藉之外，他不同以往地感受到，不论是自己亲自操刀的《封神演义》，还是大部分工作已经委托给耿天的改版《血狮》，他目睹着两个产品不断地完形成长，但似乎总缺少点什么，让他隐隐地觉得即便这两个项目妥善地执行到最终，也不可能成为成功的产品；缺少的是什么？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持续地思考，以不同的角度试图观瞻和解析，但得不出什么自己相信的结论。

他一直想和策划们聊聊问题究竟出在哪儿，这是一个策划业务的专业问题，连他自己都很难把这问题准确地概括出来，没法概括出来就没法组织讨论，便一直拖延着，一直拖延了几个月，甚至常知难而退之感。他知道这是个关键的，始终要解决的终极问题，常自嗟叹。

“杨总！”耿天见杨沛然目光呆滞，似乎魂游九霄，忍不住开口提醒。

“啊……”杨沛然从长考中醒来，恍惚地像做了个梦，见耿天仍然在等着，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人，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耿天连连摇头，接着强调地补充一句，“没人对我说什么。”

“我觉得吧，这有点儿像行百里路半九十，表面看我们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进度，但这段路程真实的进度才刚刚过半。你意识到它才刚刚过半，而不是已经到了九十的位置，这是对的，说明你没有被表面所蒙蔽，而是碰触到了产品最核心的部分。”

杨沛然沉吟着，努力找些话来宽慰耿天，说到这里还很容易，但接下来顿时犯了难，因为他其实也才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久，而且没有解决之道，“这就好像是……画龙点睛，在点睛之前，整个作品不过是工匠的套路和流程，谁都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但没有生命力，看起来泯然众人；你觉得它不够好，这感觉是对的，也不对，其实也没你担心的那么糟糕。”

“画龙点睛？”耿天不信地喃喃说道，轻轻摇头。

杨沛然点头，“你真的不用太担心，这个产品大部分工程量都已经完成了，只剩最后的收尾，从技术的角度它已经不缺什么，但你不满意，觉得它还不够好，那是你从一个艺术品的角度来要求它，这没什么不对，只是让你觉得不满足，不快乐。你可以花点时间仔细地想想，哪怕是颠覆性的，求得灵感眷顾。你知道吗，灵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降临了就是降临了，没降临也无法勉强。”

他说到这里，感觉到自己有点儿朦胧地触碰到那个问题的答案，还只是局部的，浅浅的接触，不能知全体，但他确信这一点，那就是答案。

“我……我没想着什么艺术品，游戏是不是艺术品还不好说呢，我……只想好好地完成它。”耿天脸上是显然的质疑，略停了停，连连摇头，恳求似地说道：“杨总，你再考虑一下吧，也许我真的不是那块料，你一直对我都太高看了，我现在只觉得惭愧，觉得对不起你的信任。趁现在……还来得及……”

杨沛然懂得自己再无休止地表示信任她只会让耿天更觉得压力巨大，而且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没准儿她的直觉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游戏是不是艺术在行业内还是有争论的议题，有些看上去明显既没有技术含量又没有艺术性的游戏照样卖得不错，这该怎么说？

“好，我会认真考虑，但在我有了决定之前，你要好好地履行职责，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有些凶狠地看着耿天。

耿天慌乱地点头答应，起身出了办公室。杨沛然把游戏退出又重进一遍，极为仔细地试玩测试每一步，怀着些别样的谨慎和感怀。他觉得游戏已经几乎须尾完全，按照祝时雨的话来说，这次是真的已经到了可以上市销售的程度，可是即便有着一个理论上来说让玩家们很有代入感的时代背景设定，他自己，此时他没法代表别人，单单是他自己，觉得这游戏什么都不缺，只是玩起来平淡无奇，什么都平淡无奇。

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他知道这便是他担忧的，在眼前变作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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