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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意识像水中沉浮的小舟,越昙在浑浑噩噩中清醒,可一浪接一浪的痛意,让她恨不得再度陷入昏睡中,至少梦中一切清宁,长老、师姐俱在,她们谁都没有去天涧幽川,仍旧在太乙宗中意兴风流。
肿胀的眼睛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淡薄的天光从窗纱中投来。越昙艰难地转动着脖颈,见到的是刺眼灼目的枷锁——此刻的她不再是太乙弟子,而是一个囚徒。越昙动了动破皮干涩的嘴唇,“有人吗”三个字从喉咙里挤出,四肢百骸的伤势被她轻轻的说话声牵动,痛得她冷汗涔涔,几乎昏死过去。
无人回应。
越昙心中冰寒,强提起灵气,内视自身。在天涧时肋骨便断了两根,回太乙后,承受着同门的怨愤之气,腿骨、手骨俱被打断。气脉破碎,连下丹田中的那枚金丹,都现出重重的裂痕。虽然有圣人蛊的滋养,可也只是勉强吊着这条命。她需要养伤,可这样的情况,谁能替她治伤?或许等到执令君抵达宗门的时候,就能给她清白了。到时候一定能证明她是无辜的,她跟同道的关系还能恢复如初。对了,她还要去天涧幽川一趟,观察封印是其一,找寻师姐是其二。师姐道行高深,心性坚韧不移,不曾为邪魔所侵,万一真如师姐所言,能幸存呢!
越昙自我宽慰,如同一蓬死灰的心中燃烧起了一抹的希冀。她不愿意再去怀想天涧发生的景象,只用过往快活的日子来替自己鼓劲。她想到很多人,有二师姐、有师尊。她们不是故意的,其实也只想给外人一个交待吧?毕竟她杀死秋荻之事被许多人目睹。
越昙的思绪跳跃着,她强扯出一抹笑容,可看似平静,实际上整具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惨白的脸上,染了几分悲色。天涧的惨事,要她怎么能够遗忘?
被囚禁在院中的第三天,越昙听到第一道声音。方倦之推门而入,沐浴着明灿灿的天光踏入院中。她的神色冷峻,只说了一句:“左长老和大师姐的衣冠已经下葬。”
越昙浑身震颤,苦涩说:“在哪里?落仙陵吗?”
方倦之挑眉,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讥诮道:“你配吗?”她的手掌贴在越昙的额头,掌心浮动着一团明光,她在压抑自己的怒意和杀机,猛然间抽手后,又照着越昙的丹田猛地拍了一掌。法力劲气渗入身躯,那原本就伤痕累累的金丹裂痕更明显。鲜红的血从越昙唇角渗出,方倦之与她对视一眼,便收回视线。她漠然道:“执令君已至,奉掌教师尊之命,拿罪人越昙去大殿接受审问。”
越昙没料到方倦之的这一掌,疼痛钻心刺骨,她强抬起头,辩解道:“我不是罪人。”
方倦之没有理会她,只是嫌恶地看了越昙身上干涸的污血一眼,像拖拽一团死物,将她连带着枷锁一起扯出院子。
太乙大殿。
太乙掌教边玉沉与来自紫微宗的执令君云流声并肩站立在玉阶上。殿中摆着十具铜案,坐着来自药王谷、鬼谷、太清宗、儒门正道等宗派的执事道人,等待着太乙宗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修士入道先开窍,再筑基、金丹、元婴,最后为大乘,号曰大宗师。这次镇压天涧,九名大宗师惨死,足够震动整个道域。
“还不来么?”低沉的嗓音自铜案后传来。
边玉沉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眼,平静道:“已命小徒去拿人了。”
“说来越昙是边道友的幺徒吧?还是圣人蛊的寄主。要是不夭折,可是大宗师之资啊。”有人低声感慨。
边玉沉听明白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淡声回道:“执令君在此,诸位道友不必忧心。”
低低的嗤笑声响起,铜案后藏着的一双双眼睛,俱是不善。边玉沉面上从容,可心中好似怀冰,并一路坠到深谷。
另一边,在被方倦之拖出来后,越昙感知到同门的眼神,彻骨的寒意慢慢地侵上身来。她几乎是被丢进大殿的,没听清楚方倦之说什么。她抬眸的时候看到紫衣上用金线勾勒的日月星辰,慢慢地往上,又看清了执令君云流声那冷若冰霜的脸——跟师尊一样,不复往昔的温情。
“笃”一声响,铜案后,有人说:“来了。”
越昙听见声音,又扭头去看其余宗派的人,有陌生的人,也有熟悉的面庞。可故人只与她对视一眼,便避嫌似的撇开视线。越昙喃了喃唇,想说些什么,可背脊蓦地袭来一股重压。方倦之咬牙切齿,低声道:“执令君在问你话!”
耳畔嗡嗡作响,在那股法力震荡下,鲜血又从口鼻中渗出,一滴滴地落到越昙的手背。她再度望向雍容华贵的执令君,辨认她的口型,说:“我没有罪,不是我做的。”
越昙的挣扎没引起云流声丝毫的神色波动,她迈步从玉阶上走下,身上银色的日月配饰琳琅作响。鞋尖距离血污只有一步之遥,她漠然地询问:“真一镇魔诀我等推演百次,没有问题,过去两回都镇压天涧成功了。你说是施展真一镇魔诀时出现错漏,那么错漏在哪?最后又是如何解决的?天涧又怎么被封镇住的?”
“是——”越昙一仰头,口中吐出一个字后,难以继续。她在云流声锐利的目光中,很难堪地说了声,“是我。”
“你在说谎。”云流声语调平静。
简单的四个字给越昙带来极大的压力,她回忆着那日的场景——破绽出现在左霄长老的身上。她也不知道左长老为什么会被邪魔所迷惑。长老最是惜名,如果她经不起邪魔考验的事情传出,那过去多年堆砌的声望会顷刻崩塌。她尚是婴儿时,被人丢在太乙山脚,是左霄长老将她捡回去的。在她被断为根骨差事,左长老也养育着她,宛如母亲。直到八岁的时候,圣人蛊在她身上显兆,她才被师尊收入门下。不管怎么说,长老待她恩重如山,她不能让长老名声出现污点。这件事不能说,大师姐的封神禁律也不能说。
云流声说:“你是圣人蛊的寄主,圣人蛊会排斥一切异物,邪魔无法侵染你的意志,除非你自愿堕入邪魔道中。”
越昙闻言浑身一冷。圣人蛊是天生神物,它一生只寻一主。但凡身怀圣人蛊者,无不是资质超绝之辈,一旦成长起来必定成为大宗师飞升。千年前的解慈悲便是圣人蛊的怀有者。可神物皆是善恶两性,“圣人”非道德上的圣,而是昭示着一种力量。这就意味着拥有圣人蛊的人,也有可能走向邪道。越昙不认为自己是恶,但其余人呢?
“你在隐瞒天涧实情,这让人如何相信,是她们堕邪,而不是你起了恶念?”云流声凝视着越昙,又道,“封印已经起效,就算你是圣人蛊的拥有者,可如今不过金丹,靠你的修为不可能在她人堕入邪魔道后完成封印阵法。”
越昙艰涩地开口:“不,是——”真一镇魔诀早在长老她们被邪魔所侵的时候就失败了,是大师姐用封神禁律填充那失效的半边,将自身化作阵心,才勉强催动封印。她画下的最后几笔成功了,也不算完全成功,因为这封印不可能跟过去一般持续一百年。越昙不说透这两点,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能噙着眼泪,不住地摇头道:“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有。”
“兴许你是在替别人隐瞒,但只要你解释不清,罪责就在你这唯一一个存活的人身上。”云流声注视着越昙,“我合理推测,你是在真一镇魔诀大致完成后,众人筋疲力尽之时暗下杀手。如果不是支援的人恰好赶到,看见你杀戮秋荻的那一幕,兴许唯一归来的你,会被道域视做救世主。”
“前往天涧的,哪个不是心性圆融无缺的?邪魔能在短时间内侵染她们的心神、占据她们的躯壳吗?”铜案后传来质问声,来自鬼谷的执事道人猛然间起身,看着边玉沉道,“左道友会被邪魔侵染吗?边道友座下大弟子、未来的太乙掌教谢寄愁小友,她会被邪魔侵染吗?”
边玉沉闻言吐出一口浊气,说:“不会。”她站在高处看着越昙,失望道,“小昙,你真令人失望。”
云流声不管这对师徒情绪如何复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昙,澎湃汹涌的气劲如大山压在越昙的身上,她问:“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死在你手中的,有谁?”天涧之中,封印起效也要时间,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邪魔必定会拼命反扑,这才给越昙得手的机会。
云流声的话语中夹杂着一股越昙抵抗不了的威势,她的视线模糊,双目好似失明,恍惚地吐出六个名字。其中秋荻来自紫微宗,而余下的几人中两位来自儒门正道、两位来自鬼谷,还有一人是跟众宗派交情极好的散修。
鬼谷执事骤然起身,怒声道:“你当真罪大恶极!该死!”她猛地一甩袖,气浪悍然撞上越昙的身躯,将她整个人掀起,重重地砸在殿中的铜柱上,旋即滚落在地。
越昙咳血,她抬头看边玉沉。
昔日温柔待她的师尊,神色是刺骨的寒峭与无情。
师尊真的一点都不信她吗?哪怕就说一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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