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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了他喂狗吧!”
把我们吓了一跳。多亏朱和尚还心善,说:
“用担架抬上他。”
但接着又说:“当然,留他也没别的用处,惟一一个用处,就是当反面教材,看谁以后还敢胡说!”
吓得我们胆战心惊,从这天起,猪蛋和孬舅,便用担架抬他。猪、孬知道是瞎鹿告的密,才给他们找来抬担架的差事,按过去的脾气,猪、孬早揍瞎鹿一顿,让他抬担架。现在瞎鹿是皇上钦定的小头目,猪、孬都在他管辖之下,所以只好忍气吞声,把怒气出在担架上的袁身上,故意不住地颠簸,颠得袁像猪一样号叫。袁哀求:
“两位爷爷,轻一点。等我伤好了,给你们两位爷爷捏脚!”
瞎鹿小人得志,在一旁走得旁若无人,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有时晚上宿营,月亮出来,他还抽出箫吹上一段。不过这时吹出的乐曲,已没有过去艺人的愁绪了,而是凭风借力,亦真亦幻,抒发着他的政治抱负。沈姓小寡妇这时身子已经很笨,这位惹了不少是非的女人,这时心肠倒比丈夫好些,常夜里偷偷过来,用热毛巾给袁擦脸上的血痕。有一次擦时,被起来撒尿的瞎鹿看见,瞎鹿更怀疑自己女人与袁有私情,对袁更恨。从此偷偷拿散碎银两买通孬舅和猪蛋,让他们第二天抬担架时更颠一些。
接着起了大风雪。寒风怒号,风雪迷漫,雪粒一股股猛摔在脸上,像鞭子一样抽得生疼。到处是搅乱的纷繁的铺天盖地充满空间的雪,使人对面看不清人。这次首当其冲受害者,是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一身雪白,眼珠像猫一样黄,属于“雪里白”、“雪里迷”一类。
雪里迷一般的平和的雪都迷,何况这种肆意抽打的大风雪。于是只好将皮帽子拉紧,闭上眼睛,一只手死死地拉着他爹的衣角。不但白石头迷,流民队伍中几十万人全迷了。到处呼兄唤弟,寻子觅娘。但到处听不到声音,找不到人,都被大风雪刮跑了。大风雪持续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下来,大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时朱清点队伍,十成人已被刮跑三成。这时人与人看得清了,清点各自人数,发现有丢了爹的,失了娘的,丢了妻或者失了夫的,痛苦喊叫声,充斥了白茫茫被风刮得平展展的雪野。我们这里,丢失了两个人,一个是袁哨,一个是六指。奇怪的是白石头白蚂蚁父子,倒是没丢一个。事后白石头总结经验,说是祸伏福焉,知道自己在大风雪中不行,就事先拉住父亲的衣角不放,一直抓了十天十夜,父子相互搀扶,多有凭借,哪里还丢得了?大家觉得他说的有理。袁哨丢了是怪孬舅和猪蛋。大风雪一来,他们就把担架连同袁哨一块扔掉了。他们一扔,被朱和尚打得皮开肉绽连爬都不能的袁哨,如何会在大风雪中跟上队伍?就这样,皮开肉绽、塌鼻梁的胖大袁哨,真给扔到迁徙路上等着喂狗了。当然,非常时期,扔了也就扔了,也没人去责备孬舅和猪蛋,就好像战争状态杀个人似的,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谁还能去追究。回过头来,等大风雪停了,天气转暖了,孬舅和猪蛋还感谢以前的大风雪。多亏大风雪,使他们扔掉了一个负担。瞎鹿听说袁哨死了,当然也兴高采烈的,用头目身份说,少一个人没关系,人少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人多容易闹分裂,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他可惜六指的丢失,说六指人老实,指哪打哪,惟一的毛病是心重,爱钻死牛角。譬如爱上一个柿饼脸,就以为天下没有别的好女孩了等等。但六指人是可爱的,天真的,纯洁的,一见让人就觉得可以交朋友的。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背后是不会给你插刀子的。对于六指的丢失,不单是瞎鹿,就是大家,也觉得比丢袁哨可惜。何况他还会给我们刮青瓢,用六指给我们搔痒。接着大家又怀疑,六指的六指,有拉动天地的本领,现在怎会畏惧一个大风雪?看来单是大风雪,是把六指刮不走的,六指无非是借风雪,自己逃走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自六指上次重返流民队伍之后,不是让他重新试过天地之力吗?不是都失败了吗?既然失败了,就没有神力了;没有神力,只是一个普通人,让风雪刮走,就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了。但大家仍不同意六指是让风雪刮走的,觉得那样太对不住六指。六指必是厌倦了我们,厌倦了迁徙,自己逃走了。可他又逃到哪里去了呢?大家又说,说不定又犯了死心眼,又跑回潞、泽两州老家,去寻找柿饼脸,也未可知。大家又一次感慨:
“这个死心眼儿。”
但这时朱和尚已在愠着脸重新集合剩下的稀稀拉拉但仍有二十多万人的伤残队伍,继续向延津进发。
这时发生天地冥晦,生月入境。大白天,刚刚还有太阳,突然一股黑风过来,又一次铺天盖地,眼前立即像黑夜一般漆黑,对面看不见人。我们又被吓坏了,惊吓不已。朱和尚让军士拔枪往天上射击,也不顶事。不过天地冥晦没有大风雪可怕,大风雪把人刮跑,这却刮不跑,只是对面看不见人,引起了一场混乱。混乱到我们这里,主要发生在白石头和沈姓小寡妇身上。看白石头年纪小小,谁知多少年来也不怀好意。本来天地冥晦应该害怕才是,他倒不怕,想借对面看不见人,干一些坏事。如一屋男女在一起突然停电灯灭,会引起混乱,会出现坏人一样,白石头这时也本性大暴露。沈有身孕,天地冥晦的瞬间,她十分惊慌,四下里去摸丈夫瞎鹿。当时瞎鹿不在她身边,一摸没摸着瞎鹿,摸着了白石头。沈身上有一股女人味,白石头肯定可以闻到;既然你不是人家丈夫,声明一下就完了;十六岁的白石头却突然情窦初开,以为沈对他有意,借此机会,将错就错,想占人家便宜。沈拉住他的胳膊,他也拐住人家胳膊。接着又摁捺不住地无师自通,去摸人家的脸,摸人家的身。虽然天地冥晦,但爱情的力量是撑破天地的。沈以为是瞎鹿。自她不明不白怀孕以后,瞎鹿一直暗自苦恼,对沈很冷淡,两人在一起只说正经话,不摸脸,更不摸身。现在沈见瞎鹿回心转意,大灾大难之中,摸她脸摸她身,对她是一种安慰。沈激动起来,本来对天地冥晦害怕,现在也不怕了,觉得天地这样倒十分美好,天地出问题并不是一件坏事。于是任那手在身上乱摸。不过白石头到底情窦初开,只知女人心,不懂女人身;只知道摸,不知道怎么摸,于是摸也只是瞎摸,半天摸不到正地方去。特别在他脑子中固存着一个古怪的想法,即认为女人生孩子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所以以为女人身上肚脐眼最神秘、最宝贵、最丰富和最令人向往和激动。于是从上到下,摸到肚脐眼,便停在了那里,不再往前走。一只手抚弄着肚脐眼,在那里不住地揉搓。沈被摸的感觉也不一样,以前瞎鹿都是直奔主题,没见他在肚脐眼那里委婉和停留过。现在见手在那里摸,虽然摸得让人有些不着头脑,但以为是瞎鹿的一个新发现,是要抚摸身怀十月的孩子;对不明不白的孩子好,比对自己好还令沈激动,所以沈的肚脐眼虽已被揉搓得生疼,但仍任那只手在那里折腾。正在这时,天地冥晦结束,乌云飘走,太阳出来了,天大亮了。大家眼睛一开始不适应,后来适应了,发现白石头的手竟在沈姓小寡妇肚上停留,都大吃一惊。沈这时发现摸她肚脐眼的不是瞎鹿,而是白石头,不禁惊叫一声,一下跳出几丈远。这一声惊叫,引来了成千上万的人,白石头呆在那里,手还习惯性地在兀自揉搓。瞎鹿这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跳上去掴了白石头几个大脖拐:
“×你个妈,欺负到老子头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以为你是个小孩子,谁知你人小心不小,一直在调戏我老婆!”
接着又说:
“既然这次调戏,难保以前没调戏过。说不定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干的!这么说,还真冤枉袁哨和曹成了!”
接着又跳上去掴白石头他爹白蚂蚁的脖拐,骂他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混账不堪偷鸡摸狗的儿子。接着又是打滚哭,又是告状,让朱皇上给他做主。朱皇上考察了一下现场,让沈姓小寡妇撩起衣衫,察看被抚摸揉搓的痕迹。这时白石头白蚂蚁父子都清醒过来,跪到地上求饶,说下次不敢了。先求瞎鹿,瞎鹿不依,说老婆都让人侮辱了,头上绿帽子都戴了,还有什么饶不饶的?再饶,连衣服也绿了。两人又求朱皇上,朱皇上说:
“当然,两个人在一起,只是摸摸肚脐,没发生什么实质性问题,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白石头的,没经过医院化验,不足为凭。按说应该饶你们。我对你们当事双方,都不偏不倚,沈又不是我老婆,我没必要从中间硬做仇人。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灾难不断,流民死伤过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稍不注意,干草就溅上了火星,一场大火会把我们烧得干干净净。所以,这时出现的问题,就应该从重从严处理!”
然后转向胖头鱼:“你说怎么办?”
胖头鱼皱着眉头说:“乱棒打死!”
朱皇上点头:“就这样吧,谁让他们赶上了呢。”
于是,还没等白石头白蚂蚁反应过来,军士已如狼似虎上去,在千万人面前,将白石头乱棒打死,打成一摊肉酱,像酱油般四处流溢。众人叫好,都盯沈姓小寡妇看。众人散后,留下白蚂蚁一人,哭着收拾儿子四散流溢的尸体,哭得嗓子都哑了。
白石头死后半个月,这时发生了瘟疫。瘟疫不是别的,瘟疫是一种味道。先是葱味,后是蒜味,再后是韭菜花味,再后是烂梨味、烂苹果酱味,然后是大热天人死后尸体腐烂的臭味。
一得了瘟疫,先是发烧,后是头痛,后是浑身没劲,后是口干舌燥,后是大便不畅,后是如麻风,脸上、手上、腿上和脚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或像梅毒,烂鼻子烂眼睛烂生殖系统;或是像艾滋病,血液感染,到处是不适的毛病。——当然,最后是死,一死一了百了,再没有痛苦和感觉。这次瘟疫大作与以前的龙卷风、暴风雪、天地冥晦不同,以前的灾难气候恶劣,这次灾难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家行走得都很轻松,心情很愉快。在阳光明媚、轻松愉快之时,各种气味纷至沓来。对气味首先感到不适的是曹成。因为曹成有心脏病,加上以前头皮被刮,腐烂生蛆,所以对气味特别敏感。他生就祖祖辈辈做丞相的命,哪里想到有一天会沦落为灾民,气喘吁吁夹在我们中间行走?他嗅到葱味、蒜味,心口马上堵得慌,心脏病就犯了。本来葱味、蒜味只是瘟疫的兆头,但这个兆头他就受不了,堵得慌,犯心脏病;还没等医师赶过来抢救,就大面积心肌梗塞,脖子往后一歪,无声无息地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富贵命。往前比,他命比袁哨好;袁哨死在大风雪中,人还没死,尸体就扔了。
曹死在人群中,而且说死就死,没有痛苦,也没被人扔到雪地里自个等死的绝望。而且因为他是第一个死于瘟疫的人,大家还有些伤心,对他还有些哀悼和怀念。等到后来瘟疫大作,人成批成批死去,大家虱多身不痒,就来不及痛苦了。何况死的比活着的人多,不痛苦的比痛苦的人多,相比之下,到底哪一类人更痛苦,就很难说了。何况后死的,大部分都是在瘟疫后期,有烂脸的,有烂手的,有烂鼻子烂眼烂生殖器的,惨状目不忍睹,曹成说死就死,浑身到处没烂,还落下个囫囵尸首。相比之下,这就不错了。
曹成死后,接着死的人就多了。瘟疫像秋风扫落叶,又像滚汤浇蚁穴一样,把我们杂乱而批量地、迅速打发到了另一个世界上。二十多万迁徙队伍,一下又死去十几万。到处是烂了鼻子、眼、生殖器的尸体,横七竖八摆满了田野,在那里发酸发臭,酸臭得连苍蝇、老鼠与兔子都不见了。我们这里,曹成之后,接着死的是白蚂蚁——他死了不大可惜。自白石头被乱棒打死后,他口口声声说不活了,现在来了瘟疫,他死了更好。何况他脸上的肉都烂掉了,远看像一个骷髅,留他干吗?但他临死时,又声泪俱下地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朱皇上,救救我!”
接着死的是瞎鹿——他死时,沈姓小寡妇就要分娩了。他叹息:“看来我们真是冤家,他一来,我就要走了。”
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他倒对沈姓小寡妇不计前隙,对即将分娩的孩子,也不追究了,只是张着烂掉下巴的嘴,拉着沈的手说:“我要去了,使我放心不下的,有四。”
然后扳着指头数:
“一、是你;二、是孩子;三、是艺术;四、我走了,你们没了小头目,能好自为之吗?”
说完,瞎鹿——这个迁徙队伍中我们的小头目,潸然泪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倒是沈姓小寡妇,在瞎鹿死后,没有显出太大的伤心,这叫我愤愤不平。
接着猪蛋也死了。猪蛋临死时,不再霸道和威风了,开始挂念潞、泽两州老家的老娘,郑重其事地把将来抚养他老娘的任务,交给了他的朋友我孬舅,说:
“老孬,等你们到了延津,成了财主,请派架直升机把我老娘接去,享几天清福,我在地下就闭眼了,也算咱们兄弟一场!”
孬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猪蛋见孬舅点头,放心了,恢复了生前的威风模样,毫不痛苦地、大丈夫一样地、脸含笑容去了。
稀稀拉拉的旷野上,只剩下孬舅、我和沈姓小寡妇。
这时,沈姓小寡妇分娩了,生下了日后叱咤风云的小麻子。
小麻子一生下就不凡,不说生在瘟疫之中,单是生下来,就不像一般孩子“哇哇”地哭,而是“格格”地笑了。
这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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