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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接着还有一个太后驾到后,给太后接风的宴席上,谁陪太后吃饭的问题。县官的意思,太后是官差,陪同者得有官位才可;官位低者,如袁哨之流,也不得到跟前。而韩爹意见,是让太后与民同乐,陪客可以有些老百姓。并举出美国总统到一些国家访问,举行答谢宴会时,还自行邀请一些该国的民间人士为例证。韩爹坚持要太后与民同乐,是包藏私心,想借此将他的一些老朋友老战友街上推车的卖肉的杀驴的杀狗的也拉到陪同之中,借此显示自己的威风。这一点韩没有退让,说官府要有官府的规矩,不能因为某些人就可以擅自改变。韩爹便在街中撒泼打滚。韩审案时,他扰乱公堂;韩退席回家,他堵门不让韩进;韩吃饭,他往韩碗里吐唾沫。弄得韩进退为难,十分头疼,只好下去视察,先让大家打扫卫生,做迎接太后的准备。因憋着一肚子火,视察到我们村,就无故打了村长白蚂蚁一巴掌,怪他在没有批准之前,就擅自洒扫庭除,先他在太后面前邀功。于是我们就有了重新返工,重新弄脏弄乱弄差,再在韩的统一号令下,统一洒扫庭除……
上上下下在矛盾上折腾数日,太后终于驾到了。太后一驾到,我们才明白我们数日折腾是白折腾了。因为太后并不是那种到处牛×、作威作福的人,而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女性。譬如,街道打扫没打扫,她不是太在意;住在宾馆里,床单干净与否,之前这房间住的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有无艾滋病,及抽水马桶消毒彻底不彻底,浴盆擦得干净不干净,都没太在意;也没有让全城戒严;也没有把宾馆的其他住客赶得一个不剩;吃饭时候,是什么人陪同,开了多少桌;包括韩爹果真把许多拉车卖肉、引车卖浆者之流都拉了进来,席间不断有人咳嗽、呕吐、放屁、打哈欠、口出秽语和狂言,太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太在意。这使我们明白了,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是温和;只有小官小吏,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才故作牛×,需要抖威风镇唬我们。只是太后有一点使我们很难过,她老人家已不是像我们想像的,是个黄花少女,而像一个生了几个孩子的老娘儿们;脸上果如刽子手袁哨所说,已有了个别核桃皮。也没有绑两个冲天辫,而是在后脑勺挽了一个老鸹尾巴样的发髻。太后的随从,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常听太后喊:小安子,拿个酸枣;小安子,拿个柿饼等等。我们把悬着的心放下了,觉得太后真是可亲可爱,有这样温和的女性做我们的皇上,真是我辈之大恩大德。据小安子说,太后自在延津住下,就有些拉肚子,但老人家并不声张,也不要许多医院的医生共同组成治疗组。至于在太后到来之前,我们将苍蝇、老鼠、蚊子、臭虫四害全部消灭了(没敢让韩爹知道。怎么一个韩爹,还没有太后懂事呢),太后也没太在意。说消灭就消灭了,不消灭我也不会说大家;有蚊子我可以挂蚊帐,有老鼠可以下药引子或是下夹子,有臭虫还有小安子可以给我捉,只是不要劳民伤财才是。县官韩跪到地上,磕着头,感激得鼻涕眼泪的。这时太后又说,只是我来时的路上,两边大田里正是麦苗拔节时候,田里怎么到处飞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呀?韩忙答:“启禀太后,那是斑鸠。但这斑鸠不是那斑鸠,不是大斑鸠,而是一种类似花大姐或七星瓢虫大小的黑虫,会飞,以吃禾苗为生,但对麦子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太后不高兴了,说:“你说不影响,我说影响,叶子都吃了,怎么会不影响?你说,到底影响不影响?”韩忙磕头:“影响影响。”太后又说:“怎么到处捉蚊子苍蝇,不捉这玩意儿?”岂不知本太后并不十分厌恶蚊子苍蝇,倒是对这玩意儿,有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感!韩忙擦着汗说:“怪下官大意,我赶紧去布置人捕捉。”太后:“你县有多少人?”韩说:“二十多万。”太后震怒:“都给我派上,立即捉斑鸠,我要亲自督阵!”韩忙甩袖子:“!”就下去动员组织人捉斑鸠。
第二天,全县二十多万人,大人小孩娘儿们,开始全部出动,去到大田麦苗里捉斑鸠。这时有好多人埋怨县官韩事先没预料到,现在让大家跟着吃苦;也有埋怨韩爹的,说都是这老杂毛闹的,闹得韩心烦意乱,忘了这茬儿,让太后怪罪;当然,也有心怀叵测幸灾乐祸的。县官韩站在田头上,擦着头上的汗,大声喊着,指挥人们捕捉。我、孬舅、猪蛋、曹成、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妇、白蚂蚁、白石头诸人,也在队列中。一到捕捉这褐色的七星瓢虫大小的斑鸠,我立即回到了我的童年时期,想起了我的小弟。那一年我小弟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个子没有现在高,也没有现在胖,眼睛大大的,不像现在长小了。傍晚,当我从塔铺镇上背着书包、馍兜放学归来,就看到我的小弟穿着一个黑棉袄,空着一只袖子,一甩一甩,脋腾着小腿在麦田里跑着捕捉飞舞的斑鸠。捉到一个,装在他手中的小玻璃瓶里。何时装满了,拿回家让俺姥娘喂鸡。我活了三十四岁,美好的图画,没有在脑子中留下几幅,这是不多几幅中常常想起的一个。我在一年的年末,一天夜里,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我的小弟让大水给淹死了。狂风把树拔起了,水印子到了岸上树的半腰。似乎还见到了小弟的尸体,鼓鼓涨涨的,摆在那里,许多人围着。我是个轻易不哭的人,这时在大街上人群中走,张着大嘴傻哭,哭得那么忘情、痛快、淋漓尽致。我不能失去我的小弟。所以太后让我们捕捉斑鸠,虽然有许多人埋怨,但这斑鸠使我想起了美丽的图画,我虽然看到孬舅、猪蛋、曹成等人面有愠色,但我心里仍很感激太后。何况在捕捉斑鸠的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吧,大家正在捕捉,突然山摇地动,大家呼声震天,都扔下手中的斑鸠和瓶子(有些瓶中的不自觉的斑鸠趁机又逃出去,一窝蜂地飞了一天),山呼“万岁”。原来太后来到我们中间,果真要与我们共同捕捉斑鸠。大家挤上前看太后。许多人把鞋都挤丢了。挤半天回来,纷纷相互问:看到了吗?大家都说自己看到了。不过二十多万人一齐挤,怎么会都看到呢?好在从上午挤到下午,大家一批一批的,总算都看到了。待孬舅、猪蛋、曹成我们这拨挤上去看到,又都愣了,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太后,怎么太后像六指曾经谈过的对像柿饼脸姑娘呢?当然首先发觉的还是六指。六指回来就又疯癫了,本来狗吞热薯,是说不出话的,现在竟又说出了,来来回回地说:
“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柿饼脸?”
大家也觉像。但像也不行,孬舅上去掴了六指一巴掌:
“×你个妈,你罪该万死,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
白蚂蚁眼珠骨碌骨碌转,接着就使了坏,一转身不见了。他将这反革命语言,背后报告了县官韩。韩一听蒙了,扬手打了白蚂蚁一巴掌:
“你妈个×,你胆大包天,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白石头他妈我见过,是什么样的混账娘儿们,敢与太后比!”
白蚂蚁捂着脸分辩:
“太爷,你弄错了,污辱太后的不是我,是六指那小子!”
县官韩这才明白。但立即说:
“什么弄错,六指污骂太后,你也有责任!他不是你手下的村民?平时你怎么管教的?来呀!”
袁哨等人立即答:
“在!”
韩:“将六指、白蚂蚁给拘了!”
立即,袁哨带衙役将大喊冤枉的六指和大喊冤枉的白蚂蚁给拘了,戴了手铐、趾铐和大枷。
韩自知此案干系重大,不敢自专,便将六指、白蚂蚁牵了,牵到田埂边。太后正站在田埂上,看满天飞舞的斑鸠。县官韩上前一步跪下:
“太后,出了一件大事,小的不敢自专,特来报告太后!”
太后扭过脸:“什么事?”
韩:“有两个刁民,在背后辱骂太后!”
太后:“辱骂什么?”
韩:“小的不敢说。”
太后:“但说无妨。”
韩:“这小子说,您像他谈过的一个柿饼脸对象!”
太后还没说话,小安子在一旁就火了,尖着嗓子说:
“大胆刁民,敢与太后谈对象。来呀!”
一班军士、衙役、刽子手答应:“在!”
小安子:“推到那边红薯地里砍了!”
一群太后的身边人,加上本乡本土的刽子手袁哨,如狼似虎扑向六指和白蚂蚁。六指当时吓昏了,白蚂蚁吓得屙了一裤。袁哨已将鬼头大砍刀拔了出来。这时太后微微一笑说:
“刀下留人!”
刽子手们忙又停下,将六指和白蚂蚁拖到太后跟前。六指昏迷,现用水泼醒;白蚂蚁一身臭,就让他离太后远些,且站在下风。六指醒来,直用手摸自己的颈子。太后问:
“叫什么名字?”
六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还是曹成早年当过丞相,见过世面,这时上前一步跪下说:
“请太后息怒,六指一经吓,就像吞了热薯的狗,有话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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