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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孬舅:
“可那七个孙子,一下念动咒语,变成了七只大猪,在那里吞巴吞巴抢着吃。”
我有些着急:
“那你怎么办?”
孬舅:
“这也难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动咒语,一下变成了一头大象,一舌头下去,一盆屎就没了,秘书长就当上了。他们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们的屎算是白吃了。”
说完,又哈哈大笑。我说:
“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满意了:
“不要老说有意思,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孬舅:
“这就证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样一团糟呀。你连屎都不能吃,还能把握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提出一条真理和口号是容易的,但它们在一摊屎面前,显得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呀。以为你舅是容易的吗?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这些狗屎里给你们张罗和操劳呀!”
我由衷地感激:
“舅,请原谅我们这些人的无知,我们还老觉得您在福窝里呢。”
孬舅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这样的事情有千千万万。等有了时间,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我灵机一动,拍了一下巴掌:
“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这比瞎编故事强多了。写出来一定有读者。谁不想发迹呢!”
孬舅轻蔑地看我一眼:
“那还用说。不过,我把话说到头里,我这么跟你说的意思,并不是非让你宣传我。你不宣传我,也有人宣传我。早就有出版商,要买断我的自传,我都没答应他。我的意思,自传不一定非自己写,让秘书班子写可以,将来让咱自己的孩子写也可以——许多话都比自己好说嘛。”
后来证明,孬舅的自传是让秘书班子写的,而没让他的孩子写。没让孩子写并不是不让孩子写,而是三十世纪末的孩子,都已经成了克隆的后代,当年我们自认为时髦、领导别人和时代的东西,这时已经显得老掉牙没有嚼头了。我们自以为的先锋,谁知道短短几十年后,就自动跑到古典的大会里去集合了呢!异性关系不时髦,同性关系也不时髦了,孬舅的儿女们,开始回头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饼脸太后时期小麻子的卫兵小蛤蟆——在《乌鸦的流传》中,小麻子夜夜搂着一只披头小红羊睡觉。历史真是一个大循环哪。《乌鸦的流传》又成了风靡一时的读物。在孬舅的儿女们面前,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张罗过的一摊摊屎,都显得肤浅、无知、无聊、认真得过了头。至于当年我们还认真地在同性关系话题中争执过“陪衬”枝节,更显得一钱不值。历史是一把大稀泥,转眼就把我们抹得无影无踪。虽然我们明知是这样,但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在现实中生活和张罗。当年我与孬舅,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骑着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讨论着种种令孬舅苦恼和欢欣的话题。这时广场上掀起了一阵欢快的气氛。随着掠过空中的一阵鸽子屁股后的哨响,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欢乐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着屁股。一开始是男女相撞,后来是男男相撞与女女相撞,渐渐大家眼睛迷离起来。孬舅也受到气氛感染,停止与我的谈话,开始恢复秘书长指挥千军万马、视万物如等闲的神态,打量着广场。打量一阵,倒没有发怒,而是“扑哧”一声笑了,说:
“这一帮丫挺的!”
又说:
“咱们也跟他们乐一乐,到哪里说哪里,与民同乐嘛。”
于是,我与孬舅也在驴上扭动起来。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毛驴也训练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点。我与孬舅撞着屁股,两只毛驴撞着屁股,越跳越有情绪,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刚才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渐渐四个在一起乐不可支。等我们发现由于我们跳舞的加入,又使我们成了广场的中心,众人开始围着我们跳,围着我们拍手,我们的情绪更加高涨;两人两驴的头上,热气冒得如蒸笼,我开始在毛驴身上做倒滚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爱的童年情结,张开粗壮的喉咙,唱起了早年在“新军”、在迁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萨克,如同伏尔加船夫,如同过去走街串巷、翻山越岭、走过一村又一村卖艺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时、神志不清醒时不知把自己交给谁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孬舅唱得泪流满面,众人也唏嘘不已;有几个男人哭了,有几个女人在那里议论:
“过去看秘书长挺严肃,谁知他心中也有许多伤痛。以前看他在电视上、主席台上板着脸,现在看,也很平易近人的嘛。”
一些记者,借秘书长的突然平易,又开始向他喊话,提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又想错了,秘书长并没有玩儿昏了头,刚才我们严肃谈话时不理他们,现在玩儿的时候同样不理他们。虽然与民同乐,但跳舞的目的不同;你们跳舞是跳给对方和别人,想借此摸一把捞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识发泄给别人;我们跳是跳给我们自己,玩儿的是自己的心跳,乐是乐在内心,乐在我们两个之间,表面动作与你们一致,其实我们的内心还在独处,并没有与你们融合;所以孬舅一边跳一边对我说:
“别理他们。”
但众人并不这么理解,他们还没有分辨出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反倒把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与忘我,情绪已经与他们汇合;也对记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灾乐祸,于是广场上一片欢腾。这样的殊途同归,也使我们哭笑不得。群众,真是一个难把握的群体呀。
正在这时,广场外“哐”的一声锣响,使广场安静下来。桑巴舞的乐曲,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挥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处。就好像刚才的跳舞是一场幻觉,是幻觉中的丝竹之声,转眼之间,丝竹之声如同一股轻烟,顺着一条狭窄的通道飞走了,没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绪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都想挣扎,又无挣扎处。我与孬舅屁股下的两只小毛驴,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对。其中一只愤愤然说:
“这叫什么事呢!”
孬舅也想发怒。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们做主。谁是破坏广场气氛的黑手呢?过去没暴露,现在关键时候暴露了。暴露是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也是好事,早一点暴露,可以早一点捉住它,消除隐患。说不定它的用意并不仅仅在停止跳舞,它还要停止什么呢?孬舅面对聚到他周围的人,大手已经高高举起,恢复了他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的身份。看着孬舅的大手,我浑身也膨胀了不少,双手向上拥了拥裤腰。他毕竟是俺的舅。接着我又看看众人,眼神告诉大家,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但我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孬舅高举的大手又软塌塌地落下来。他的眼神,又开始扑朔迷离,像个无依无靠、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无奈、只有任世界摆布的孩子。他的脑袋也蔫了,无力地耷拉在那里。我对孬舅很失望。秘书长怎么能这么当呢?怎么能对世界听之任之呢?虽然你现在的口号是“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么?“不行挖个坑埋了你”!有人在广场捣乱,为什么不采取措施?我们跳舞正跳在兴头上,难道就这样不跳了吗?就是不管众人,我们自己也在兴头上,难道也让自己憋回去和让我们的小毛驴失望吗?但我接着发现,我对孬舅的着急,也是一种无知,远没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原来广场上出现了比恢复跳舞更加紧急、让人扫兴、促人蔫巴、处理起来更加棘手的事情。
广场上本来是开一个Party,大家在一起乐一乐,也借机使秘书长换一换脑筋,没想到有人利用这次机会,来向秘书长请愿。一支请愿队伍,已经开进了广场,是他们拔掉了我们的扩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请愿对着秘书长一个人,我们成了没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没事,所以我们的视点也不是多么顽固,倒也容易变化,兴趣也容易转移;马上,我们都从过去的泥潭中跳了出来,站在干岸上,看孬舅一个人在泥潭中挣扎。舞我们可以不跳,我们看秘书长如何对付请愿者。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看别人在那里打斗,给自己找个乐子,这不是比跳舞更加让人惬意吗?所以,面对一个广场视点的转换,留下孬舅一个人在那里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尴尬。连两只小毛驴,都抛弃了孬舅,与我们站在一起,扬脖子“咴咴”叫了两声,等着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们兴奋的是,这群请愿者,竟戴着化装舞会面具;这群请愿者,竟是一帮我和孬舅刚才谈话中提到的人:一帮同性关系者。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因为他们并不化装的旗帜上竟然写着“我们就是同性关系者”、“同性关系就是好”、“同性关系比异性关系更加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们在寻找……”等等。
他们要寻找什么?孬舅看到这条标语,比看到他们来向他请愿还感到害怕。他们是在寻找志同道合者吗?他们是在寻找同路人吗?他们是趁此机会,假借请愿,来拉孬舅入伙、让孬舅充当他们的代言人吗?何况这些人的请愿方式,也挺让人恐怖:一群人戴着舞会面具,迈着京剧的小碎步,一声不响地甩着手向前走,走向孬舅。孬舅一边在驴上向后退,一边慌乱地向我和两只毛驴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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