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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旧年格调(第1页)

如医生所言,朱宇坤的手术并不紧要,术后恢复的也很好,出院手续很快办理妥当。何弦迫不得以,从那天起必须搬到朱宇坤家中,以朱啸飞的身份与他一起生活。从医院送朱宇坤回家的人还不少,虽然他再三谢绝。

何弦趁机把上官妙然与欧小楼也带着,说要在朱宇坤家搞一个庆祝老爸康复出院的聚餐。三个人第一次来到朱宇坤家,所见所闻突破了他们全部想象。也就是在那一天,上官妙然忽然发现他低估了一些事情,原来中国面点师并不是过时难看的白色厨师衣帽和无聊枯燥的白案,中国面点师也可以非同想象的高级。

复式的套房,打开门进入玄关,玄关处是老桐木做的一道屏障,桐木上嵌着大马锡的菱花造型雕花窗,前面立着一张精巧的花几,花几上放着一只老米斗,米斗前后镶嵌着碎云母贝片。米斗里斜斜插着一枝弯弯的白色绢丝的槭叶铁线莲。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烘薰的香丸之味。绕过屏障,右手边是楼梯通道,左手边是一楼的小过道,这里用的是磨砂玻璃的八角天窗,自然光透下,人们在这里取鞋换鞋。鞋柜边是青石瓦片砌成的矮墙,墙前嵌着半口瓷缸,缸里养着绿萍。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画,落款是姑射山人。何弦依稀想起来,朱宇坤的前妻是一位年青的国画家。

从这里到达步入式客厅与厨房,规格比想象中的小,并且装修风格十分简朴,青石地砖,八十年代的大圆木饭桌,饭桌边是灰绿色调的大秋千沙发,茶几依然是青石砌成的,嵌着花砖与长满绿萝的花盆,造型奇特。四周摆置的简单柜架上也几乎放满了植物,让人觉得自己不是在谁家里,而是什么公园之中。客厅的左边,以绿色正方格形玻璃幕墙相隔,是一个三平米的小隔段,墙上满是刀架,收藏着各种规格与材质的厨用名刀,这两排墙上还有多层内嵌式的抽屉,一排一排打开看,都是上等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上等厨具。在名刀之间的地砖上,是一座低凹的不规则形状的自循环水池,水池底部有清幽的灯光与一块刻有暗银色草书的山石,草书写有四个字:君子慎独。在涓涓的水流声之中便是非常质朴的厨房,厨柜厨架都是木头制品,依旧是八十年代画风的布局,唯一显出西洋气息的一件物品,是一件不小的吊顶方形厨架,那是一件法国城堡中厨房里悬挂的老古董,铁架上刻有第一任子爵主人的名字。厨架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锅具,锅具的下方是一块大理石料理案,料理案的一角放着一排架子,架子上有各式规格的檀木擀棒,擀棒架旁边是一只日本岩铸老铁壶,壶边放着一只斗彩鹿纹瓷杯,显然是朱宇坤平常饮水的物件,随手搁在那里,离开后便空空放置了许多年。

大理石料理案边是一座不小的玻璃贮酒器,67度的内蒙酒里泡着老山参、枸杞、当归、黄芪,一泡便是十多年,如今颜色看着浓醇如岁月。

在这座贮酒器后方又是一处方形天井,依然是天窗自然光,地方非常小,但是做了巧妙的日式造景,放置着白色的砂石,砂石中央是一株姿态仙逸的五针松,在松的右侧,是一扇和纸风格的玻璃屏幕,从圆形镂空处朝外看,可以看到客厅的外侧,有飘窗、一排灰蓝纹格子的靠垫与书架。

单单是看到这里,已经无法想象朱宇坤失意的那十年,是怎么忍受在建筑工地上肮脏混乱的日子,却足够可以感受他,他对自己施加了多么残酷的惩罚与折磨。上官妙然许是对眼前的环境十分欣赏,因此生出对朱宇坤经历的感慨来,兀自叹了一口气。欧小楼眼里和心里则多的是敬畏与崇拜,屏住呼吸不敢说话,怕自己与这里的清雅丝毫不匹配,甚至辱没了它。

只有何弦大呼小叫的,动不动就在哇噻哇噻的喊,他看的出来这里摆放着不少古董与文艺品,收藏的名刀应该也价值不菲,哪个角落都闪烁着财宝的光芒,想不到这个“爸爸”比想象中的更有气质更有身家,不知道未来的日子,“爸爸”是不是可以给点钱花。

“哇噻,爸爸,我家原来这么好!”何弦坐在大秋千沙发上荡了起来,恨不得自己真是朱宇坤的亲生儿子。可是这么一个有钱有品的男人,想不通他妻子为什么非要带着儿子一走了之。

朱宇坤倒没意外“儿子”对自己家不熟悉,说道:“你妈带你去美国时,爸刚买了这套房子,来不及装修,所以你不知道爸这里是什么样的,其实都是你妈妈过去设想的概念,我一点点回忆起来,一点点加上我的理解,慢慢装修,慢慢呈现。你看这里有许多老物件,很多是我和你妈谈恋爱的时候去旧货市场淘来的,那时候在旧货堆里还能淘到不少好东西,有些捡漏的古董,你妈认得,也喜欢,我们就一起攒钱借钱,买回来不少。”

“真有生活。爸,那时候你和我妈感情很好吧。”何弦多嘴问了一句。

朱宇坤竟然没生气,回答道:“是啊,那时候我是个穷小子,要攒钱买东西,其它什么都得省,不敢吃肉,不敢扯布做衣服,不敢换鞋,别人有自行车、手表、电视机,我都不舍得买,愿意把钱省出来买一些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东西,那段时间现在看起来真是又疯狂又饥寒,却是我和你妈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

朱宇坤说完这段话,神情渐渐黯淡了下来。他记得自己为了不让妻子过苦日子,拼命努力工作,拼命努力挣钱,也就是在他忘我奋斗的那段时间里,爱人的感情却渐渐变了。

“爸,看来你和我妈是典型的文艺青年。”何弦看见桌上的透明糖罐里有饼干,嘴馋拿了一块吃,竟然是新鲜的。他一抬头,发现秦斯澜瞪着自己,他赶忙把眼神躲开,心里一想,估计是朱宇坤不在上海的这十年,蒋勋都有派人在照料着这个家,才让这里这么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想到这里,他又瞥了秦斯澜一眼,心想这个照料朱宇坤家的人不会就是秦斯澜吧。

秦斯澜这时候已经不在他面前了,而是走到厨房去烧水沏茶。

上官妙然还在四处走,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漫无目的得看着。他重新回到方才的小天井,在鱼缸的对面是一排墨绿色的丝绒穿鞋凳,穿鞋凳的右角有一张花几,花几上搁着花盆、茶器和几只空了的蟋蟀罐、一只同样空着的叫蝈蝈的笼子,沿着这个角落绕过一点墙沿,往外一拐是楼梯通道,从那个角度看,可以看到楼梯通道对面还有一间小小的屋子,灯光昏黄,从红木雕花窗里一点点透出来,门半开着,里面是一张书案。上官妙然独自走了过去,发现那间屋子真的很小,除了一张书案便是一个窄窄的放宣纸与录音机的书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显然只是让主人练字所用。在书案上,青铜鱼形镇纸压着一张写满字的旧宣纸,纸已经发黄发脆,字也有些微微褪色。上官妙然轻声把那两行字念了一念,纸上写着:交臂非故,刹那无常……

念完这八个字,上官妙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一瞬间沉入了深海,失去了呼吸,空茫到忘了天地……

上官妙然忽然觉得人一晕,伸手扶了一下书架,架子上的录音机落下,砸到了播放键。卡带开始运作,传出一首很老的歌:时光一去不可回,往事只能回味……

听见响动,朱宇坤赶了过去,同时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来处理。毕竟是他家,其他人便没追来。朱宇坤来到上官妙然面前,看见上官妙然呆呆立着,他便弯腰捡起了录音机,按了停止键。

上官妙然方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抱歉。

朱宇坤微微一笑,表示不用介意,随即朝外走。

“朱师傅。”上官妙然忽然叫住他。

怎么?朱宇坤扭头看向上官妙然。

上官妙然指着案上的字问:“这是您写的?”

朱宇坤点点头。

“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呢?”

“喔,呵呵……”朱宇坤往回走,绕到书案前,与上官妙然并肩站着,把字念了一遍:“交臂非故,刹那无常。”

“我能懂字面的意思,但感觉还有更深的意义在里头,是吗?”上官妙然问。

朱宇坤似叹非叹,似笑非笑,看着十多年前自己写的字,别有一种怅惘与苦涩在其中,想了一会儿,却没打算讲,回答道:“嘿,我随便写写的,年青人,不用捉摸这个。”

朱宇坤说完又要离去。

上官妙然竟一把握住朱宇坤的手腕道:“不,朱师傅,我想知道,请您告诉我。”

朱宇坤看着上官妙然,这年青英俊的男人,双眸里锁着不应该的悲伤与痛苦,双眉间有挥之不去刀刻一般的愁容,朱宇坤一时恻隐,便不再急着离开,慢慢对他说道:“交臂非故,孔子对弟子颜回说。两个人面对面经过,手臂轻轻碰触了一下,在那一个瞬间后,前一个瞬间便不存在了,两个曾经碰触手臂的人就算再牵一次手,也并非过去的那两个手,万事万物都变了,人也变了,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刹那无常是佛学里的一句话,刹那出自梵文,据说人一个弹指有六十个刹那,刹那很快,在一刹那间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变化,并且是不断发生着新的变化,人是由无数个刹那所组成,人也是在刹那之间就渐渐消失而去,这便是无常,一切都不会永远存在。交臂非故,刹那无常,生命是在这样的无常中慢慢修行,时间在磨练着我们的心。”

“磨练我们的心?”

呵呵,朱宇坤笑着松开上官妙然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叔也只能悟到这么多,全告诉你啦,其实你还年轻,不要想这么多,把心打开,才可以真正的快乐,快乐才属于你这个年纪,开心点吧。”

上官妙然心中似有万语千言,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宇坤微笑着离开了,留下上官妙然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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