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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鹿不算什么,孬舅也不算什么!”
这是小麻子见到我劈头说的第一句话。小麻子说这句话时,正在理发。他的理发与常人不同,不是推推剪剪,吹吹打打,捏捏揉揉,最后再喷喷发胶,在前面直立起一绺刘海儿;或是故意扑答下半边头发,遮挡住一只眼睛。他不是这样。他平日生活都很Modern和现代,美女娈童,私人专机,黑人按摩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的餐巾上,小毛驴屁股后的粪兜上,都刺着他家族的徽章。但一到理发时,他就返璞归真,回到了大清王朝,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年代。这也是童年情结吧。他开始在自己头发上,染上乌云翻滚的兵戈之相。花的紫的,橙的蓝的,打成一团。乍一看像一个NBA的球星。接着开始染眉毛、染眼睛。眉毛仍染成红色,眼睛仍染成绿色,恢复成红眉绿眼。身体的其他部位他已经交给了黑人和白人,惟剩一个头,还留给黄人。而且不要丽晶时代广场和丽丽玛莲大饭店的黄人来理;丽丽玛莲大饭店的股份,小麻子就占到了百分之四十——但他不用自己饭店的理发师,一到理发,就又想起了俺故乡的六指叔;一月一次,用他的私人专机去接六指。倒弄得六指有些不知所措和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地里捣大粪,豪华的私人专机就落在了田头。
当天接到京城理完发染完眉眼,当天就又送到了田头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想着私人专机和千里之外的五星级大饭店的白地毯,理发时又想着接着还要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对生活有一种企盼和希望,虽然现在捣大粪,但马上就可以不捣这大粪,去京城过片刻的贵族生活,喝两口别人喝剩的麦爹利或者拿破仑;虽然六指对这酒喝不惯,他爱喝的还是村里烧锅里酿的二锅头,这麦爹利和拿破仑可有些马尿臊味;但喝酒嘛,也就是喝个气氛和心情,白地毯上一杯马尿喝下去,虽然呛得满眼憋泪,但仍然心满意足;我们还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吗?也使他不禁回想起当年的大清王朝,小麻子在延津轰走太后,在那里选美,我与曹成在县城宾馆的选美办公室工作,宾馆的理发员倒休,理发室开不了门,按说偌大一个县城,还找不到一个剃头匠?但曹成找到宾馆的经理,推荐六指去干了几天。那时六指也喝过宾馆宴席撤下来的干白。那时六指感谢曹成,现在六指感谢小麻子。六指说:
“我总是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曹成、小麻子这些人虽然身处高位,高处不胜寒,但本质都不错,知道体恤下人。我六指一个手艺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抬举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了。”
接着将他几个瘌痢头徒弟召集到一块,他就着驴钱,喝着老酒,伸出第六个指头说:
“我平日说什么来着?别小看我们的工作,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你们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肤浅的人,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不是说上边的人、有身份的人、贵族叫我去剃了几回头,让专机接我我就沾沾自喜;但你也不能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剃头匠都可以被贵族叫被专机接的。有的人毕其一生的努力,也不可能坐上一回专机。每当我夹着剃头布包着的剃头家伙,坐在豪华的专机上,专机上就我一个乘客,来来往往的一串空姐为我一个人服务,我就想起我小的时候,在山西的大槐树下,俺娘拉着我的手沿村讨饭的情形。后来俺娘死了,我跟人学手艺,担着一头热一头凉的剃头挑子,打着挂链,沿村给人剃瘌痢头——一般人的好头都不让我剃,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想着想着,我就流下泪来。空姐见我流泪,十分疼爱我,就上来用她纤细的小手为我拭泪,并说:‘看来六指大师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听听这话,多么体贴呵护人的心情。我上去抓住她的手,放到我的胸前,更加哽咽起来……”
六指的几个徒弟听得如醉如痴,一个瘌痢头上来问:
“你接着也要忙里偷闲给她的上下剃一把吗?”
六指没有理他,而是话锋一转,说:
“在外边人家这么尊敬我,抬举我,爱我和心疼我,可是在咱们内部呢?听说还有人说我的坏话,传我的小道消息,贬低我的人格和我的艺术水平,说我老一套,不学习后现代理论,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学习了又怎么样,就可以取我而代之吗?你的水平比小麻子和空姐还要高吗?你会让头发乌云翻滚和让眉毛变红和眼睛变绿吗?如果是那样,我就服气你。可惜你还不会,错过了那个年头;你怎么知道那个年头就不后现代呢?也许你们只是我们的简单重复呢?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脚水。你们跟我,还得学些年头呢!你们离上专机的日子,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呢!空姐的手,你们可望而不可即,我六指却已经把它牢牢抓在了怀中,你又奈何?我明白你的美梦,但我还是要正告你,你这美梦也做得太早了。你的狼子野心和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和路人皆知。我劝你还是收了和死了这条心,这对你本人的提高和成长,要好得多呢!捣你的大粪去吧!……”
六指愤怒地瞪着他的徒弟们,把几个瘌痢头弄得面面相觑,纷纷像鸡叼米一样点着头说:
“师傅,放心,我们服气你,我们安心捣我们的大粪!”
六指大获全胜,十分得意。正因为得意,乐极生悲,突然又双手掩面,潸然泪下。又把他的徒弟们吓了一跳,说:
“师傅,我们刚才不是说了,我们不抢你的班,不造你的反,不说你的坏话,不打你的小报告,不写你的匿名信,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让你上专机的地位受到威胁,给你实行终身制,这成了吧?你就不要伤心,再挤那点猫尿给我们看了!”
六指说:
“这次伤心,不是因为那个,我是突然又想起了当年大槐树下我的老情人,想起了我的柿饼脸。如果柿饼脸姑娘现在还活着,看我现在混得如此风光,还不知怎么高兴呢!我与她之间,肯定也不存在那些不能沟通的障碍;她的老杂毛爹,肯定也不会再阻挠我们的婚事。说不定我们现在正在拜花堂或是洞房花烛夜呢!你想,那是一个什么感觉?”
瘌痢头徒弟劝他:
“师傅,空姐的手都抓上了,别再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们就不信,现代的空姐,不比古时的一个穷山村的柿饼脸要好。一个柴火妞,她的腰有空姐细吗?腿有空姐嫩吗?脸上抹润肤露肚上刺荷花吗?你就别得便宜卖乖了。你要这样,我们夜里一个个扳枪睡觉,我们又该怎么样呢?你是哭自己呢,还是气我们呢?你的动机,我们倒是要怀疑了!……”
六指破涕为笑,说:
“我承认,我一高兴,有些得意忘形,头绪有些乱了。你们说的也对,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了空姐,还提那个柿饼脸干什么。再这样,我也觉得有些矫情了。就这样吧,不提她也罢!”
于是,不再提柿饼脸,六指又高兴起来。当然,在与小麻子的接触中,六指也有些恐惧。恐惧不是恐惧小麻子,小麻子这样牛气的大人物,是不会跟一个剃头匠下人计较什么;相反,他对六指倒十分和蔼甚至十分尊敬,他看不起的是那些也跟他一样牛气、因为这些人的牛气使他的牛气受到些阻挡不能光芒四射的那帮家伙。如影帝瞎鹿,如秘书长孬舅。这些人他看不起。他们也能牛气吗?他们如能牛气,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不是都可以牛气了吗?所以他说: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但他不会说六指不算什么。六指苦恼的不是这个,恐惧的也不是这个。他苦恼的是每当一月一次被专机接到白地毯上,他正在那里快乐和风光地给小麻子染头染眉染眼、忙里偷闲喝麦爹利和拿破仑时,想着须臾之后,仍得被专机送到故乡的田头上去捣大粪。专机给他带来了风光,专机又把这种风光给送了回去。
他苦恼小麻子为什么不多长几个头,长三十个,一月三十天,一天一个;到了月末,一切再从头来,那就每天占住了手,不用再回去捣大粪。他一边在快乐,一边在苦恼;一边在染眉,一边在恐惧大粪。就好像情人相见很快乐,但想着事情过后马上就要分手在床上引起的苦恼和恐惧一样;一边苦恼和恐惧,一边做床上的事情这事情肯定是做不好的一样,终于,有一天,六指一边给小麻子染头,一边恐惧染头之后接着还要捣他的大粪,想着想着乱了,就把小麻子的宝贵的贵族之头,弄成了一堆大粪。大粪里长满了没有沤断的杂草、铁丝、废塑料袋和玻璃瓶碴子,里面还爬满了蚯蚓、屎壳郎和过冬的泥鳅。这种情况是六指没有想到的。六指清醒过来,可真有了另一种对小麻子的发慌和恐惧,他对着镜中的小麻子慌乱地说:
“麻子,我不是有意的……”
没想到六指好福气,再一次因祸得福,他无意中理的这个新式发型,小麻子十分满意。他看看镜中的头型,我的天,红眉绿眼再配上这种一头的直冲云霄的杂草、铁丝和类似监狱墙上扎的玻璃碴子,里面还乱爬着蚯蚓、屎壳郎和泥鳅,这是多么地抽象和后现代啊。六指,都说你古典,你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现代的艺术哩。我应该给你发奖金哩。我是关心和支持艺术的哩。你说你是无意的,我宁肯把这看成是你的一种谦虚和美德。任何好的、大的、成功的和新的艺术创造,大多都是无意的。有意就不是创造了。就有工匠气了。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你这种头型,就是无意创造的典范。无意创造好。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吧。
它的名字就叫“一头鸡毛”,假借另一个牛气的人写的一篇作品的名字。这篇作品我是喜欢的。这篇艺术作品也是无意的创造。听说孬舅呀瞎鹿呀也喜欢这篇作品,虽然在其他方面我看不起这些人,但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倒与他们相通。好的作品是没有阶级性的。好的作品倒是有性的——使我怀疑的仅仅是,这篇也被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作品他们真的看懂了吗?我的这点看法你同意吗?我起的这个名字你高兴吗?六指还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流汗,对这因祸得福的转折没有适应过来,只是“嘿嘿”笑两声,不知所云。小麻子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我敢预料,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又戴在我小麻子头上,也算这作者和艺术的福气。只要我一走出家门,骑着毛驴在街上转一圈,这种头型,马上就会在五大洲四大洋传播开来,风行起来。这点你信不信?”
六指又汗流浃背地“嘿嘿”笑笑。果然,这个六指无意中创造的“一头鸡毛”型头型,经小麻子这么一戴,马上在世界风行开来。许多像小麻子这样的大款、贵族、上层人物,都开始理小麻子这种头型。没有铁丝找铁丝,没有蚯蚓找蚯蚓。捡到篮子里就是菜,捉来就放到自己头发里。一时风行得似乎谁不理这种发型,谁就不是贵族一样。它成了贵族身份的标志和进贵族俱乐部的通行证。一些贵族对此还有发展,不但在头发里藏蚯蚓、屎壳郎和泥鳅,而且开始往里藏毒蛇。人在街上走,头发里突然站立起一条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吐出一尺多长的游丝般的血红的舌信子,又转瞬即逝,一切都不见了,人仍在街上走,其景象也蔚为壮观。有时几个贵族在街上走,相互不注意,大家的蛇突然都站起来,都吐蛇信子,几条蛇信子碰到一起,晴空中便响起一个霹雳。最后这成了社会一景。过去的富家子弟在一起斗蛐蛐,现在在一起斗舌信子。霹雳声此起彼伏。哪里有霹雳声,哪里就有富家子弟。
最后弄得土壤里、粪堆里、草丛里的蚯蚓、屎壳郎、泥鳅、毒蛇都不见了。蚯蚓毒蛇哪里寻?一头鸡毛见高低。那些如我一般的假大款、假贵族、假上层人物,那些大款和贵族的倾慕者和边缘人物,附庸风雅的可怜虫,这时也都蜂拥而起,纷纷效仿;连一些过去把腼腆、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当作一种风格和风骚的深闺淑女,也剃掉自己的直达屁股蛋的大辫子或风吹杨柳般的披肩发——孔子说:头发是女人的旗帜;这时也顾不得了,开始横不抡地剃成这种“一头鸡毛”的发型。蚯蚓和毒蛇是找不到了,只好找些苍蝇和臭虫往里边放。苍蝇和臭虫虽然没有蚯蚓和毒蛇那样的直立和舌信子,但它们也有蚯蚓和毒蛇所没有的优势,它们可以在铁丝和杂草上面飞舞,低吟浅唱;它们唱的歌曲,也很快在市民中间和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大家都哼着同样的歌曲在街上走,相见心领神会地一笑,倒也自成一景,在“一头鸡毛”中是另一种风格。
一时间,一个世界都是这种发型,大家头顶这种发型,也跟小麻子一样染成红眉绿眼,似乎大家都成了大清王朝时代小麻子的红眉绿眼新军。手持大哥大,骑着自己的或借来的毛驴在街上和路上、村庄里和田野上、桥头和河边走,熙熙攘攘,南来北往,远处传来集市的温暖的嘈杂声,近处吐着舌信子,响着霹雳,阳春三月,不慌不忙,这真是一幅祥和年代的清明上河图呀。在清明上河的时刻,作为它的缔造者剃头匠六指,这时就真的不是以前的六指了。这成了六指事业的巅峰。到处有人请六指作报告,谈破世界纪录的体会。六指三月没有捣大粪。他田中的大粪,都理所当然地分给他的徒弟们捣了。他在台上讲,他当时设计和创造这种发型时,如何苦恼仨月,突破不了;最后在一天早晨,鸡窝里的公鸡一叫,灵感突然来了。当然,对于任何人来讲,灵感都不会平白无故地产生,幸运之神和公鸡不会平白无故地光顾任何人。在这之前,他已做了许多努力和积累,跑了许多图书馆,查了许多资料,参考了许多头型,包括许多外星人的发型——他有许多外星人朋友,平日你们常人看不见,我与他们常梦中相会。
我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人,我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积累和灵感,就是这样一个辩证关系。有了这样一个辩证做前提,我的这次爆发和出道就不奇怪了。一些人还在那里嫉妒,平时不努力,这时嫉妒管什么用呢?设计这种头型之时,后来的霹雳枪和低吟浅唱都考虑到了。为了这次爆发和曝光,他喝了以下几种药物:青春壮阳剂,六指补阴剂,花猫吃奶剂和六亲不认剂。接着六指在电视上做了许多广告,这些药物也在社会上风行。六指挣了不少广告出场费。一直到他的这种发型过时了,被人抛弃了,小麻子又有新的追求和喜好,社会上又流行起与“一头鸡毛”发型截然相反的新的人头样式时,六指才风光够了无可奈何地从白地毯和电视上退下来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有一次我在家乡红红绿绿的鸡狗中碰到已经落魄的六指,六指眼泪涟涟地抖着双手对我说:
“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哪。风光一场,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落下,还是得捣大粪。”
我劝他:
“你总是落下不少广告费。”
六指不好意思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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