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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便道:“你倒是走得痛快,我在后面跟着,正看见那小子忿不过,叫了两个十来岁大的孩子想追上你去讨回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们拦下了,害得身上这衫子破成这副样子,娘没撕了我就算好的。” 那一个扭了脸在这一个的脸上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伤了哪里了?过来,我帮你上药,方才从屋里出来我把外伤药一并拿出来了。”说着拽过这个的胳膊撸高袖子便在那青紫处小心抹起来,“你平时精得猴子似的,怎么这回倒犯起傻来?双拳难敌四手,跟他们硬碰硬做什么,该当去叫我,我才跟外公学了几招新功夫,正愁没机会施展呢。”
这一个便笑:“我当然想把麻烦推给你自己省事了,谁知他们……哼,他们说话不中听,被我听到在骂你,这火气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
那一个伸手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下子:“骂就骂呗,又骂不掉我一块肉,平时你巴不得我捱娘的骂呢,这会子倒知道护我了?”
这一个揉了揉被敲疼的地方,咧开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笑道:“小爷本来就护短,我的人我骂可以,别人骂不得,我打可以,别人打不得,谁敢骂我的人打我的人,小爷穷尽一切办法也要让那人惨到哭爹叫娘!”
那一个便又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记,笑道:“啥叫‘你的人’?我是你哥,你是我的人才对!上面这话也该我说!——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不许你同人动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看你这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晚上要是疼得受不了可不许你再抱着我抹眼泪儿!”
“你也不过比我早出生不到一柱香功夫罢了,凭啥什么事都你自己一个人担?!小爷也是男人,同你是一个爹一个娘生出来的,你敢不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个曲指在那一个的脑门儿上狠狠弹了一下。
“不敢不敢,爷您是咱们家的‘尊’,小的敢不听您的?”那一个抹了把脑门,一伸胳膊将这一个的肩膀搂住,压低声音道:“何小苗那小子记吃不记打,脸皮比他娘还厚,我看下次咱们得变变方式了,总归我们的目的是把他娘儿俩赶出雷神岛去,收拾他不如直接收拾他娘,省得那女人身为寡妇还不知检点,天天去勾搭咱爹,害咱娘不高兴。”
这一个眼珠儿转了几转,坏笑了两声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去月老坊给那婆娘报上名,吹她个花容月貌多才多金,届时必然有百八十个急着找老婆的汉子跑来探视她,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家门外要是天天都徘徊着七八条汉子,这闲言碎语能少得了么?雷神岛就这么大,什么闲话传不开?到时候儿不用咱们逼她,她自己就住不下去了,她脸皮再厚也得过活、也得同人来往不是?若是人人都避着她恐沾上流言,你道她还能若无其事地住在雷神岛上不走?” “好主意!”那一个一拍这一个的后背,把这一个拍得直咧嘴,“就这么着!明儿一早我就去给她报名,再让外公手下的汉子们乔装成来相亲的,先造起势来再说!”
见这两个小子偷偷笑成一团,活像两只才刚偷吃了香油的小老鼠,忍不住同楚龙吟相视而笑。我不求自己的孩子多有能耐,做官、发财、受人瞩目,都比不上健康快乐兄弟亲密。什么先天的遗传后天的环境都不重要,什么样的孩子取决于他有什么样的爹娘,我无比庆幸老天让我拥有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豁达潇洒不仅仅在改变着我,也在影响着我和他的孩子,我相信,这一对双生兄弟,绝然不会步上父辈的后尘,他们会相亲相爱直到皓首,他们会有幸福的人生,他们,一定会活得很好很好。
打开门走出去,天空晚霞映着桃花正是一片灿烂,院门忽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探进一张与身边这爷儿仨几乎完全相似的小脸儿来,带着温和沉静的微笑,穿着一袭雪似的春衫,秀秀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双明眸望向我,轻声开口,道了声:“娘。” 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鼻中泛着酸,不敢用力收臂怕抱疼了他,只得用手轻轻抚着他披在身后的柔顺的黑发,语声哽咽地道:“云舒,回来了?累不累?饿了么?想吃什么?穿这衫子冷不冷?渴了么?有没有受委屈?身上有没有伤着痛着?有没有……”
“娘,”怀里的孩子温声笑起来,双臂轻轻拥着我的腰,“您看舒儿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么?莫要担心,娘,舒儿一切都好,倒是娘却比上回舒儿离开前瘦了,是不是没好生吃饭?”
“吃呢,吃呢,娘吃得可多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心中愈发暖并痛着。
云舒抬了一只手,用袖子替我揩着脸上泪水,依旧笑得温润如风:“娘,快莫掉泪了,看哭红了鼻子,春天最容易皴皮肤,待会儿脸上又该疼了。娘,舒儿不是回来了么?娘该开心才是,舒儿以后不走了,一辈子陪着娘,娘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傻孩子,娘这是太高兴的过……”我连忙强按下险些失控的情绪,埋下头来在云舒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将他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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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云舒红了脸,羞涩地垂了垂睫毛长长的眸子,而后抬手替我整理方才因相拥而致有些纷乱的发丝,“娘,舒儿这一次跟爹去了南国,给您买了一把镶红豆的木梳,也不知您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舒儿给娘买的东西娘哪有不喜欢的?!”含着泪花笑起来,心中只剩了暖。
“大哥!”两个清脆的声音齐刷刷地叫着,一左一右飞扑过来,其中一个将云舒狠狠抱了嚷道:“这回给我们带什么稀奇的礼物了?上回你和二叔从西川寄回来的水苍玉让云玄给摔坏了,这一次啥也甭给他!” “二叔呢?二叔呢?我想二叔了!今儿晚上我要和二叔睡!我要听二叔讲你们游历天下的新奇见闻!谁也甭跟我抢二叔!”另一个也嚷嚷着。
从三个孩子的身上抬起笑眼来望向院门外,见桃花树下静静地立着一袭白衫,黑软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是沉静温柔的微笑,海风轻抚下衫角轻扬,如温玉,如逸云,如红尘之外不食烟火的白衣仙人。常年在外游方的经历并未给他那如月的容颜上增添任何岁月的印迹,倒是那白衣飒飒的风姿更教我忆起了多年前清城小湖上散发弄舟、对酒当歌的身影来。
“大嫂。”他温润地笑,平和如春风,“我们回来了。”
“辛苦了,凤箫。”我也望着他微笑,“快进来罢,你大哥早就想你了,一整天坐立不安,不看见你进门是安不下心来的。” “我也想他了,所以才跟师父求了情,让我带着云舒比书信上说的早了十来天回来,”楚凤箫微笑着走过来,步伐轻且稳,似一抹流云掠过晴空,“从此后就要叨扰你们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笑着迎他入院,“本就是一家人,早该生活在一起。房子你大哥早就给你们找好了,就离这儿不远,也临着海,学堂那里也给云舒递了入学申请,随时可以就学,你大哥也提前跟书院的院士打了招呼,只看你想要教孩子们哪门课,到时再安排就是。”
“让大哥和嫂子操心了。”楚凤箫偏身欠了欠肩以示礼谢。
“你再说这么疏远的话我可就生气了,”我佯怒地瞪着他,“怎么游历天下自在潇洒了这么些年反而行事更加迂腐了?你哥当年带发出家修行也是一样的经历,怎他就养成了那副没皮没脸的样儿,你却恰相反呢?难道不是一个师父带的?”
“是一个师父,”楚凤箫不由笑弯了眼睛,“大哥当年亲自带我去寺里拜的师,怎会有错?只不过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何苦再多一个让大嫂头疼呢?” “好家伙,才一回来就编排我的不是,你小子是不是欠揍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的楚龙吟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先几步上去把云舒一把从地上拔起来扛在了肩上,惹得正缠着云舒问东问西的云玄和云悠两个一阵吱哇乱叫。
“大哥几时也这么讲礼数了,见我们回来还特意换身衣服?”楚凤箫笑着也迎面过去。
楚龙吟在云舒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才把他放下地,而后突地大步迈上来一把将楚凤箫摁进怀里,笑道:“就你嫂子爱讲究,逼着我换了,照我的意思大家都光着屁股相见,回归自然才好呢!”
“那可不成!爹你的屁股臭臭,会熏到我们的!”云玄那厢耳尖听到了,捏着鼻子叫道。
“放你小王八羔子的屁!哪个说老子屁股臭了?”楚龙吟回过头去瞪他儿子。 “娘说的!昨晚你们两个在房里折腾,我亲耳听见娘说——唔唔!”
我一边捂着云玄的嘴一边假做什么事也未发生地招呼众人:“都进房去说话,云悠,给你二叔和哥哥泡茶,我到外面看看你们逸外公和庄舅舅一家快到了没。” “娘,您也进来坐罢,外公他们又不是不认得路。”云舒好笑地望着我柔声说道,那神情、语气、细腻体贴的心思都像极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厚着脸皮同众人一起进了屋,只坐在云舒身边拉了他的手细细地问他这段日子同他父亲在外游历的点点滴滴——身为母亲却没能时时在他身边给予他应有的母爱,这令我始终对云舒有着莫大的亏欠感,这个孩子从在我腹中时起就多灾多难,尤其是那一回在幡然湖上,任谁也想不到楚凤箫当时沉湖的其实也只是个被易容成云舒相貌的死婴,真正的云舒就是我第一次抢回船上的那个婴儿——楚凤箫让龙禁卫在他的脸上覆了两层人皮面具,后来我跳下湖去救假的云舒时把真云舒放在了船舱里,再后来楚龙吟被子衿刺中,所有人都只顾了我们这厢而忘记了船舱里的孩子,那一次回去后云舒被冻得发了高烧,险些就……夭折了。对他,我有太多太多的疼惜和愧疚,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后悔没有珍惜,幡然醒悟时已是太迟,幸好楚龙吟命大,当初被子衿刺了那一刀后看似毙命实则尚留有一口气在,只是楚凤箫早被眼前情形震得心神俱裂,只当他死了,这才突然大悟,悟到自己有多么的傻,有这样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亲哥哥不懂珍惜,悟到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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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切尚可挽回,楚凤箫的癫狂症在这样一番冲击下并未向着最严重的一端发展,反而像是以毒攻毒般地被镇压住了,然而楚龙吟仍不肯放心,便带了楚凤箫一同去他当年带发出家的那座寺里拜了他的师父为师,楚龙吟相信他自己之所以没有像楚凤箫一样受遗传的癫狂症影响,得益于那位高僧带着他游历天下数年的经历。
天地浩然,人如蝼蚁,世间百态,苦乐无极。一个人胸中有再多的怨,再多的不平,当把自己置身于广袤的天地中和茫茫的人海里时,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多么的不值一提。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你难,有人比你更难,可再苦再难,渺小脆弱的人类也仍在想尽办法地活下去,千方百计的想要活得更好。饥饿时食亲儿骨肉,危难时自断肢体求生,哪一种不震撼人心?你那幼稚纠结的儿女情长与之相比简直像个无滋无味的笑话,你还会执着于此么?
楚龙吟希望楚凤箫通过见天识地而开阔心胸,通过旁观不同人的人生而知晓自己真正所求,通过我下了狠心而让他带着一起去游历天下的云舒让他感悟亲情的可贵,届时他就不会再纠结于儿女情长难分难难舍的执念了,而待他彻底放下一切,心中释然之后,就是我们这些饱经磨难考验的人最终合格、可以团圆幸福至终老的时候。
楚凤箫合格了,他带着与我初次相遇时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他回来,没有心魔,没有残念,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地回来,他还是楚龙吟那聪明温和的弟弟,还是我知心信任的知己,是云舒相依为命的父亲,是云玄和云悠敬重亲近的叔叔,是我们这个偌大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是无边苦海中蓦然回头的情痴,是我穿越至这异世界后,第一次为之动心的,泛舟湖上的白衣男子。 不疯魔,不成活,若成佛,先入魔。——那年八月十五楚凤箫月饼中的偈语,就以此为我的故事收一个不算漂亮、但还是对美好生活充满着希望的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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