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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第1页）

说到底，万林终归还是个农民，种菜种粮他在行，养个牛放个羊啥的也自然不在话下。即便身单力薄，但以上这些，他样样玩得转，再加上个体农业不需要为谁负责，精神好了多干点，乏了累了少干点，没人会说你什么。但是在大山里种田，也就是为填饱个肚子，土地多的，经营好的，顶多外加个穿得暖和住得宽敞，这种生活标准万林几乎是达到了，按说，他也满足了。只是冯娟不满足，冯娟读书多想法自然就多，她认为山沟里那点空间，还不足以盛下她的理想，她早就想出来闯一闯了，恰巧今年万林跟董青来到了乌驼镇，有道是夫唱妇随，她总算找到了外漂的理由。她把俩娃往老人身边一推，开始了仗剑江湖。谁知道乌驼镇这个被黑石头圈着的地方与万林不搭调，像他这种干活没劲、做官没命、个性上又玩世不恭的人在这里根本就混不开。这些天他一直在找工作，其中的艰难、尴尬与辛酸他几乎都尝遍了，最后他不得不求助中介公司。在那里，他交了二百元的中介费，然后才被介绍到一家工厂。报名时，厂方要求先交三百元保证金，说是等退职时再一并返还。就因为这一点，他没干成那活儿，还白白搭进去二百元钱。第二天他又去了另一家中介公司，他认为自己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总算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了。交费时他强调说：“要押金的单位俺不去。”

老板堆着笑脸承诺说：“绝对不交押金，一分钱还没挣就往外搭钱的事儿，谁干呀？那不是骗人吗？放心，咱不办那缺德事儿。”

于是他又花了二百元中介费，这回进的不是工厂，是一家太阳能安装公司，让他跟着安装小组，专门为他们装卸热水器，其实也就是搬运工，月薪

三千元。

公司老板是个肥嘟嘟的女人，三十多岁，尽管也牙尖嘴利的，但语气中充满了热情，说话客客气气的，与冯娟的刀子嘴有着天壤之别。

女老板亲自为他倒水，并鼓励说：“好好干，三天试用期一过，就开始给你考勤，争取吧。”万林笑得合不拢嘴，他就像跋涉者看到了绿洲，迷途者看到了灯塔一样兴奋。他笑哈哈地冲女老板表白说：“请放心，技术活咱干不了，力气咱还是有一点的。”说这话时，他的脸颊也不由得热了。

头两天工作还算顺利，尽管有些累，但是与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比，还是要轻松得多，他还能扛得住。下午下班时女老板告诉他：“明天早晨八点在西门等，咱的车从那儿过，记住，别迟到。”万林一拍胸脯说：“放心吧，误不了。”

第二天早晨，冯娟老早就出去买早点，还叮嘱万林多吃点。她说：“今天是试用的最后一天，你可千万要挺住了，宁可挣死牛，不能翻了车，等签了合同回来，我会犒赏你的。”万林信誓旦旦地说：“我知道。”

西门转盘路口的车辆并不算多，万林在这里从七点等到八点再到九点，仍没见到公司的人以及车辆的影子，心存疑惑的他赶紧给老板打电话，可始终无人接听。他连忙打出租车往公司跑，到公司一问，人人摇头说不清楚，直到中午下班，安装队回来了，女老板一见他便劈头盖脸地训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在北门等车吗？你跑哪儿去了？”

万林辩解说：“老板，你说的可是西门。”“西门，我怎么会说西门？今天的活可是在北门，不信你让大家说，我

们去西门干什么？”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万林觉得再争论也无济于事，他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女老板一改前两天的和颜悦色，阴阳怪气地说：“我最反感不守规矩的人了，你走吧，看来我这儿不适合你。”

万林是喜欢这个单位的，他真心想在这里好好干，为了能留下，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说：“可能是我把乘车的地点搞混了，但我绝不是故意的，

求你了老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我保证……”女老板不耐烦地一摆手说：“走吧！走吧！你已经出局了，求我也没用。”烈日炎炎之下，他站在乌驼镇的大街上，这一刻，失落和无助啃噬着他

的心，看着四周林立的高楼，他有种被困在陷阱里的感觉。人往往就是这样，这头失意时才会想起那头，城里失意时就会想起乡下，人生中最踏实的事情莫过于脚踩土地，那样才不会心慌，才不会走神，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连灵魂都无处安放。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心里说，不是举头三尺有神灵吗？老天爷呀！你到底在不在呀，明明是西门，咋会变成了北门？你说呀！他将两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做出问天的姿态，就那么久久地保持着，像在虔诚地等一个答案，对于周遭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顾忌。一辆轿车飞驶过来，“吱”的一声刹在他的脚边，他理都没理。司机探出头来骂道：“神经病！找死呢。”

他没能得到回应，连司机骂了啥，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只是觉得此时的阳光很毒，刺得他头晕目眩，他在想，这车刚才要是不刹住其实也挺好的，只需一个沉闷的撞击声，他就能一了百了。

然而他的反常举动从一开始就被对面广场上的人发现了，两位好心的老人赶紧跑过来，一边一个将他架过马路，让他坐在树下的道牙上，然后递给他一瓶水，他一仰头，咕咚咚喝了个精光，然后双手捂在脸上，又上下捋了好几次，再摇摇头，觉得清爽了很多。一位老人开导说：“年轻人，凡事想开些，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他嘟嘟囔囔依旧是那句话：“我明明听的是西门，咋就变北门了……”老人以为他仍在犯迷糊，又接着劝解说：“想开些，想开些，有啥事就

讲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那样会憋出病来的。”

当他说出这些天求职的遭遇时，老人们却很平静，像在听一个家长里短的小故事。许久，才委委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乌驼镇这地方，是在2000年之后因煤价上涨才逐步发展起来的新兴城镇，之前它充其量就是个煤炭小镇。随着西部大开发的逐步深入，以及地方财政和国家扶持力度的增强，它的姿

态也就日渐丰满与光鲜了。但是整个镇子的躁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滞，到处是耸立的塔吊，到处是挂牌的公司，也有很多人躲在阴暗处非法牟利。就拿劳务中介来说，满街到处都是，但没几个正规的，还有那些所谓的用人单位和中介公司其实是蛇鼠一窝，他们相互勾结，用各种方法坑那些急于求职的人或者外来人口。这一毒招对他们来说太有利了，中介赚了中介费，用人单位白用两天苦力，然后再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其打发。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受害者罢了。

一切都弄清楚了，但是真相大白之后，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双腿也如同灌了铅一样，离家越近越觉得举步维艰。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啥也没有做成。花掉了几百块钱不说，还傻乎乎白干了两天活，他不敢想象，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该如何向冯娟交代。想到冯娟，更加重了他精神的崩溃。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看到阳光还斜斜地打在乌驼山的东坡上，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好在还没到下班时间，冯娟还没回来，快先进屋缓缓吧。他真的很累了。

冯娟今天的心情超好，就像阴雨后遇上了艳阳天，她脸上一直挂着喜气，哼着歌。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改道去菜市场买了一只鸡，还有很多菜，她俩好久都没吃肉了，万幸的是，万林肯出去工作了，而且今天是最后一天试用，从明天起就可以考勤挣工资了。这也是好的开端，人嘛，并不在于能挣多少钱，而在于给自身的定位，就像秤东西，多一两少一两都不会平衡，她相信万林这次一定是找准自己的定盘心了。一想到这些，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松弛。

看到他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冯娟的脸“唰”地全白了，拎在手里的鸡和菜一下子都砸在了脚面上。她顾不得疼痛便抬手质问：“你怎么回来了？”他只好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冯娟听。冯娟听完后便重重地哼了

一声。冯娟用鼻子说话万林是能听懂的，只要一个“哼”字出来，那就是全盘否定，再怎么解释都是多余的。

果然，只一会儿，冯娟便开始自言自语：“我真就不明白，这么富足的

地方，人人都脚不沾地，就你想忙没处忙，你说为什么？”

他仍没有辩解，按说他至少应该强调自己正在努力找工作，但他没有，他只是说：“你先别急，不是说好事多磨吗？明天我继续出去找，如果还找不上，咱就买辆三轮车，我去收破烂。”

冯娟苦笑了一下，阴着脸，冷漠地说：“你以为收破烂就容易啊？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别人能收上，你仍然收不上。”

他无言以对，当一个人活到连收破烂、拾荒都不被看好的境地时，那他剩下的路也就只有讨饭了。但他绝对不信，他只是不想与冯娟做无谓的争论，他得让事实为他说话，也只有事实能堵上冯娟的嘴。但是现在，冯娟的嘴还没被堵上，很快，她又开口说话了，她说：“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开张的油盐店。”

他自嘲地说：“我也不信。”

冯娟看一眼撂在地上的鸡和菜，以命令的口气说：“你把这鸡和菜拿厨房里收拾，晚饭你做，还有，从今天起找不上工作就别想吃肉，当然了，也包括我！”

之后他又在街上转了好几天，但还是一无所获。他发现在乌驼镇这地方，女人的岗位总是远多于男人，比如餐厅的洗碗工、服务员，超市的售货员等，满大街的招聘启事，对象基本都是女性。招男性的偶尔也能碰见，但要求大专以上学历，不是这个经理，就是那个主管的，只要不是体力活，都与他不沾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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