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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第1页）

时光步入四月，虽说是晚春时节，但乌驼镇三面环山一面临丘，气候时冷时热，天空和大地不断地变幻着温度和颜色，工地上有人开始生病了，加之三个人刚刚离开，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人手不足的问题立马凸显。王村只得再进劳务市场，但他心里犯愁了，不知现在出去招工时，还能给人家说什么或承诺什么，难道还敢像起先那样放大话，说随走随结账吗？他真的很为难，同为下苦的人，他其实很同情那三个兄弟，同情他们，也等于同情自己。王村承认，那三个人的离开绝对是符合常理的，工地上吃不好，时间长了，谁能扛得住呢？愁归愁，但是王村依然在进入劳动者群体的第一时间就受到了拥戴，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开始了自吹自擂的自我推销，有说自己技术一流的，也有说自己乖巧听话的，还有说自己能适应各种环境的……

有时候，人类的群体意识及行为习惯还不如一支蚂蚁军团规范，特别是劳务市场这种地方，确实是没有最乱只有更乱，这里的矛盾是永远无法调和的，是阴差阳错的，好老板找不见好员工，而真正的高手又正在坐冷板凳或四处上当受骗，而且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一套逻辑在这里根本不适用，人们全凭一张嘴，乱哄哄地在各说各的好，把王村的脑袋都快吵炸了。他有些眩晕，面对前拥后挤的应召者，他甚至搞不清应该如何取舍。他更不认同老郝那种现场测试的方法，那样尽管牢靠，但对于打工者来说不但过于苛刻，而且还伤自尊，无奈之下，他只能拿一些建筑学常识或粗浅的理论当考题来试探他们，例如：240mm厚的墙每方用多少砖；墙体的压力是靠什么传递的

等等。

不过还好，总算还有三五个能让他看上眼的，双方敲定了工资待遇以及工作的性质和要求，正欲离开时，却有人挡在了面前。王村一看便倒吸一口凉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离开工地的那三个人，其中一个面带煞气地喝道：“你们不许走！”

几个应召者表示不解，这些人大多都冷板凳坐久了，窝在心里的火基本上一点就着，碰上这种情况就免不了会生气，其中一人的眼睛还翻成了灯泡子，忡忡地说：“咋啦不许走？你他妈谁呀？”

三个人可能感觉自己的表达有问题，而且还造成了误会，慌忙找补说：“对不起，哥几个可能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没说不让你们走，我是说，不许他带你们走。”

“那不是一样吗？”应召者问。“不一样，我们只是不许他从这里带走任何人，当然了，这也是为大家

好，因为他是个骗子。”

王村很镇定，他一笑，说：“大家别听他胡说，我在这里至少也用过好几拨人了，啥时候骗过你们？他们三个是因为活干到中途撂挑子，跑了，所以才没拿到钱。”

三个人说：“看来你今天是想死磕了，好吧，咱也把话撂这儿，在我们的账结清之前，就不准你在这里招人，你要能从这里带走一个人……”他晃了晃拳头说：“那算你本事大，不信你就试试。”

说话间，三个人呈“品”字形把王村围了，并摆出随时动手的架势。俗话说，好汉难敌四手，饿虎害怕群狼，况且他现在面对的是六只攥紧了的拳头，虽说眼下已经是2007年了，而且我们国家已完全迈入法治社会，但凡有点法律意识的人，都不会选择在公共场所打架，因为打输了会进医院，打赢了会进牢房，但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三个人对他动手的决心，而且这种场合他肯定是弱势的一方，又没人能出来帮他，唯一的搅局者也就是那几个应召者，

当然他们也不是见义勇为或主持公道，而是为了自己从今天起有活干，在自身利益面前哪容得别人胡来？于是双方的语言快速升级，甚至还发生了肢体上的撕扯。

但是三个人不傻，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劳务市场这种地方，甘肃人最多，一旦惹恼了众人，那后果可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所以他们只咬定王村不放，尽量不冲撞其他人。紧接着，王村的鼻梁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记勾拳。这一击很突然，也很坚决，能下此狠手，就说明他们孤注一掷，已放弃了讨薪的初衷，钱人家指定是不要了，打他，只是想出口恶气，发泄发泄，找找心理上的平衡。

王村立马眼冒金星，一股酸楚和疼痛顺着鼻腔直冲脑门。他没敢还击，也没敢将双手攒成拳头，因为他面对的是三人夹击，在这样的情势下，认和示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贸然逞强，估计还会吃更大的亏。他双手捂脸就地蹲下，任凭鲜红的鼻血从指缝间肆意外流。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打架的场面并没因他的认而终止，等他擦掉眼泪，止住鼻血，一切已悄然翻转了。三个人有两个已被打倒在地，而且打出他鼻血的那个家伙仍在饱受着重拳的连续摧残。王村惊得连眨了几下眼睛，最终他看清楚了，替他出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时客车上的那个黑脸汉董青。董青像抓小鸡似的左手抓着那人的衣领子，右手左右开弓，又在狂扇那人的耳光，扇一记耳光问一句：“说！还行凶不？”

他那个跟屁虫小弟万林也正在狐假虎威，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停地抬腿从背后偷袭对方，但是每踢着人家一脚，自己也会因反作用力向后摔倒，然后翻起来再踢。另两个人此刻也被一帮拉偏架的甘肃人围成了困兽。

本身劳务市场这地方就鱼龙混杂、乱七八糟，只要一有事就大呼小叫，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甚至还在跳着脚起哄，争相喊打，也有人想压事，吵吵着要不要报警，却即刻引来了反对的声音，理由很简单，男人嘛，就该用实力解决争端，尽管方式粗暴，但是没毛病，况且这种事就算警察来了也两眼一抹黑，最后还不是有理三扁担，没理扁担三，各自罚款了事。

但王村心虚，看着刚刚将他打出鼻血的人此刻被人痛扁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毕竟干了好些天活却没有拿到钱的他们也很冤枉。这一刻，他只是为董青的出手相助而感激涕零，这就叫老乡啊，即便人不亲了，水还亲着呢，可见老乡的水土情是能够抵销一切恩怨的，从大的方面讲，是能够胜过兄弟之情的，不论之前有多大过结，但是在关键时刻，过往的恩恩怨怨还是被这份浓浓的乡情冲散了。

不过王村还是很理智的，他怕事情闹大，赶忙冲过去夹在两人中间，试图将他们硬硬分开，在向董青连声道谢的同时也劝阻说：“哥你听我的，别打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们走吧。”

董青看上去仍不想收手，似乎正等着对方求饶，那样他才好借坡下驴、顺势收场。但他想错了，让那人当众低头求饶那根本就不可能。他抹一把脸上的血污，一边挥舞着短了半截的拳头，一边跳骂道：“孙子！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爷爷，想让爷羞先人，呸！门都没有！”

看到这两个人互不相让的场面，王村心里越发紧张起来，毕竟拳头是没轻没重的东西，他担心董青因他而打伤人吃上官司，于是他一挺身，再次横在两人之间，冲董青说：“行咧撒哥，你听兄弟的，咱们是为了家庭生活才出来的，并不是千里迢迢来和谁一争高下的，差不多行了，停手吧，算我求你了。”

董青始终没理睬王村，好像他今天打架根本与王村没一点关系。尽管他松了手，但仍严厉地警告说：“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娃听好了，从今天起，我见一次打你一次，就你他娘个熊样还想在这里欺行霸市呢，你以为劳务市场是你家开的吗？滚你娘个屁！”

那个小瘦猴万林也借机咋呼说：“还不赶紧起来滚啊，意思呢，还没挨够吗？”

三个人像一窝被斗败的刺猬，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场闹剧也在乱纷纷的嘲笑声中结束了，劳务市场像狂风过后的湖水，再次恢复了平静。

多数人都找到活相继离开，没走的也就是董青一伙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董青和跟屁虫万林是因为打架耽误了，自然没找到活，不过他俩看上去好像并不着急。王村歉意地说：“董哥，反正今天也这么迟了，没啥情况了，这都怪我，是因为我才把你们的活误了，这样吧，我请哥和这位兄弟一起吃个饭，就请赏个脸吧。”

其实打零工的人早晨都吃不好，都是在街边的摊位上将就的。不过他们知道活很重，也知道人哄肚子，肚子就会哄人，吃不好，根本就扛不到中午，所以每人都在工具包的夹层里装两个白饼子，以备不时之需。刚痛快淋漓地打了一架，说实话也有些用力过猛，外加王村这么一提醒，肚子还真是饿了。但面对王村的邀请，董青好像并不想接受，他仍旧铁青着脸，不屑地一扭脖子，对跟屁虫万林说：“咱们走！”

从表面看，董青和万林就是为王村出头的，但是董青心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说白了，他的挺身而出只算是一种本能，是原始冲动，而这种冲动恰恰是来自于同乡情。乡情如酒，不论你将它搁置在哪里，都不失其特性，而且时间越久越浓烈，正因为这样，他才没假思索地冲上去帮了王村。那一刻，他忽略了王村在他眼里曾经是那么讨厌，那么的不可一世。但是眼下，冲突已经结束了，他的思路便立马清晰了，一切自然就折回去了。毫无疑问，王村还是王村，还是那么令他心情不爽，所以这是他拒绝吃饭的第一个理由，再就是时间还早，现在是初夏，各处的大工地都已陆续开工，用工量一天比一天大，一些人刚上来时选择打零工只是权宜之计，等大工地一开工也就都走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按打工者的话说，就是一嘴沙子，一嘴泥巴，有这顿没下顿，他们更倾向于稳定，他们的心只属于稳定的地方，同时也好给这些喜欢打零工的暴走族腾出更多的生存空间。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他们并不缺活干，即便迟了，也不用过度担心，因为有些老板是在派活时才发现工地上缺人的。现在才七点多，那些刚发现缺人的老板还没到呢，董青们等下去还是有希望的。

而王村却不甘心，追上前拉住董青的胳膊说：“董哥你别走，你听我把话说完撒。”

董青不耐烦地一甩手说：“有啥好说的？快去招你的人吧，再磨叽连一个顶用的都剩不下了。”

王村将双手抱拳，虔诚地连连鞠躬，央求说：“董哥，还有这位兄弟，给个面子撒，再说都这么迟了，已经没好师傅了，我还招啥呢？”

董青没经住王村的软磨硬泡，被拉进了广场边的一家餐厅。这大上午的，自然没人提议喝酒，都怕喝完酒误了正事儿。尽管上午没了，毕竟还有下午呢，对他们而言，干半天是半天，少干总比不干强。王村要了三大碗烩肉片，又要了三个小菜和三碗米饭，标准虽不算高，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一餐了。吃饭的过程中，王村一直脸红脖子粗，频频点头如捣蒜，极力真诚地向这哥俩道歉，逐步把横在董青心里的那堵墙一层层拆光了，心中的壁垒一倒，董青便失了继续讨厌他的支撑，只好说：“算了撒，都过去了，这要放在老家静宁，恐怕十年都过不去，因为你那天的表现永远都不可原谅，但这里不同，这是人家的地盘，在这里咱就是打野食的，咱自己不帮自己，那就得被人家挨个欺负。”

董青的一席话像一串催泪瓦斯，早已让王村湿了眼窝，王村说：“董哥，你说得对，兄弟我今天受教了，那天我也不知道因为啥，就突然犯浑伤了乡亲，都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万林也瞅了一眼，将一块黄瓜喂进嘴里边嚼边说：“因为啥，还能因为啥？是因为和身边的小妞聊热了，膨胀了，忘乎所以了吧？”

吃罢，王村给董青留了电话，告诉他若有事就打电话，从现在起，咱都是自家兄弟，董哥的事，就是我王村的事，有事你尽管说，只要我姓王的能帮上忙的，保证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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