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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1页）

007年春上，山风将地皮子吹软了之后仍在不停地呼啸，王村离家的决心也在山风的节奏里不断高涨，他知道这是时光在催促，也是生活在提示，所以轻轻合上屋门的那一刻他没有心生愧意，他认定自己每一次背井离乡都是为了这个家。顶着一弯残月，他像个侥幸越狱成功的犯人，头冲北，屁股冲南，一口气就窜到了庄外，在翻过庄前最高的那座峁梁时才停下来向身后回望。那时的天还没有放亮，漆黑的村庄还没有睡醒，他相信，自己的女人肯定也没有睡醒，没睡醒多好啊！他希望女人最好能睡到日上三竿，等女人睡足了醒来时，他早已在百公里之外的长途客车上了。

家与公路之间还有五公里左右的山路，拂晓前，掠过山顶的春风仍然软中带硬，尽管他的脸有些冰冷和轻微的刮痛，但大山却像梦中的女人那般睡得安详，而这种安详都能让空气中的声音与心跳合拍。唰唰唰！嗵嗵嗵！脚步有多快，心脏就紧跟着跳多快。直到踏上201省道时，他才算松了口气，呼吸也紧跟着顺畅了些，毕竟眼前的这条路是个临界点，能送他远行，带他去捡拾生活。

不论长途还是短途，蜿蜒在山里的客车都没有固定的站点，哪里有人哪里就是站点，跟招手停的出租车差不多。路边上已有三个人候着了，不用问，他们也是来乘车的。在这灰蒙蒙凉飕飕的清晨，三个人正一字排开坐在各自的行李卷上，边闲谝边嗑着麻子。这如果让外地人看了或许会纠结上一阵子，但王村是本地人，所以他自然明白，也能理解。山里人离不开麻子，所以他们才更闲得住，胃口也比川里人的好。

忙碌中的三位只扭了一下头，便继续执着地消耗着衣兜里的存货，好像此刻多吃一粒麻子就能长生不老似的。俩男人分坐在女人的两侧，他们一个是强壮的大块头，一个是瘦猴，年纪也相差很大，从嗓音的粗细上便能听出瘦猴至少要比大块头小上一轮。大块头话不多，都是那瘦猴在不停地叽叽喳喳，麻子皮和那些没头没尾的话正争相从嘴里往外喷。女人也没说话，她头上箍了条折成三角的棉围巾，穿着看不清花色的棉袄和棉裤，像个肉粽子似的严包密裹，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既笨拙又不好看。她将围巾的前沿扣得很低，似乎已低到鼻尖处，只有那张不住弄出嘎嘣声的嘴被留在外面。她一面把耷拉下来的头发往围巾里塞，一面紧张地嗑着麻子，就像在参加嗑麻子比赛一样。王村注视她很久，心里也好像被猫抓了很久。由于好奇，他很想看一眼女人的尊容。但他最终也没能如愿，唯一明确的一点是这三个人比他先到，由此看来，班车还没有到。天光又放亮了一些，他眨了眨眼，又绕着三人转了一圈，才发现俩男人的身形有点儿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又不真正相识，便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三个人仍没开口，只有瘦猴懒洋洋地用嘴往路对面努了一下，也算是个回答，至少已告诉他，他们是来自公路另一侧的董家坡。这就对上号了，前些年他们肯定在集市上碰过面的，近几年他一直在外漂泊，本来连熟人都撂生了，何况这些个半生不熟的呢。当然，这种状况在如今的乡下是带有普遍性的，也是一种令人无奈的趋势，他们生活的圈子一下子变小了，除远亲近邻或有其他瓜葛者之外，村与村，户与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变淡了。王村是有心人，自然有超乎常人的想法，他担心，城里人那种住对门不相识的情形或许会在有朝一日蔓延至乡村，就像他与这三位，其实仅相隔了一条公路，而今这条公路却变成了一道有形的边界，是构筑在双方心理上的，董家坡与他所在的龙山镇已经被这道屏障给隔开了。

除过刚才那句搭讪的话，王村没再与三位深聊，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无意与他探讨什么，他是闲着，但人家有一粒粒麻子代为消遣，自可安心地

在路边守候。看着三人不慌不忙的神态，王村心急如焚，开始变得焦躁，根本无法像他们那样坐地等车，他感觉心越急天就亮得越快，到东方露白时他摸出“诺基亚”手机，边看时间边嘟哝：“怎么还不来呢？这车不会是过去了吧？”

“不会的，我们来了有一阵子了，这不天刚麻麻亮嘛，这么早过去，他跑空车玩呀？”

三人中的那个大块头似乎是受够了才接了他的话茬，意思是让他少安毋躁，可王村就是静不下心来，他一会儿注视着家的方向，一会儿又顺着公路往上看，但山里的公路弯弯曲曲，注定是看不远的，为了排解烦闷，也只得继续绕着三个人转圈。他这么一折腾，大块头更有些不耐烦了，他猛地扭过头，白了王村一眼，提醒说：“别烦煎了行不？班车总是会来的嘛，就算迟一下早一下也错不了半个钟头，你烦个啥呢么？”

王村一愣，便确信自己遭到了指责，于是他心有不快，刚想发作，却听到了由远而近的引擎声，三个人同时站起身，大块头得意于自己的判断，冲他说：“看撒，这不来咧么。”

他没有接茬，只是暗自埋怨他们往后备箱里放行李的速度太慢了。他认为越是在最后关头越容易出意外，万一娃他娘那胖乎乎的身影此时出现在公路底下的山坡上，他肯定扛不住，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放弃这次出走。

上车了，王村的心算是稍稍踏实了一些，但依旧忐忑。车里已坐了不少人，仅剩下三分之一的座位空着。他舒出一口气，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这时候，女人的电话就火烧火燎地打来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叫骂声震得他耳膜嗡嗡响：“姓王的，你个哈！有本事明着走撒，偷跑算撒男人啊？哦，我忘咧，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不过告诉你，先别得意，上天老娘也捋你个尾巴梢梢呢，不信你等着，我兄弟的摩托车马上就到咧，看你坐的破客车快，还是我们的摩托车快！”

王村忙挂断电话，他感觉女人骂人的话语就像顺风射来的毒针，每一根

都直接打在他的死穴上。他暗自回敬：这该死的臭婆娘，真个是好坏不分的瓜货，还竟然骂老子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俩娃是怎么来的？王村气得拳头都快要攥出水来了，但他心里的疙瘩却跟着化掉了，是女人过分的表现抵消了他心里的愧疚。看来再温顺的女人逼急了都会变成老虎的。想到这，他不禁又担心起来，这客车的成色是不差，但201省道却丝毫不敢恭维，这破路一弯套着一弯，一梁接着一梁，他们就如同坐在筛子里，看样子恐怕走不了几里路，一车人就都被筛得晕头转向了。同时，他深信女人说的并非全是气话，而且贩羊皮的小舅子确实有一辆“豪爵125”摩托车，若姐弟俩真的骑摩托车追他，估计到不了固原城就能追上。他心里清楚，这次这婆娘可不只是嘴上硬，还下了狠心，非得把他圈在家里不可，昨晚缠绵前婆娘还一个劲地强调说，老公你就死心塌地在家待着吧，周边有活就干一点，没活的时候就帮忙种种地，搭把手照顾一下老人和孩子也行，我不在意你的屡战屡败或最终失败，毕竟咱的外债也差不多还上了，往后的日子穷了穷过，至于钱嘛，少了少花，没有了不花，受穷我不怕，我就怕白天家里没个拿事的，夜里炕上没个壮胆的。反正你不在家，我心里就是不踏实，总觉得你这次出去肯定会有事发生，而且事情远比往年挣不上钱要严重得多。

但是他出门的决心更大，他不屑于婆娘的絮叨和没根没据的臆测。他一不游手好闲，二不坑蒙拐骗，三不勾搭别家的女人，这也算自行约法三章了，还有啥不放心的？说穿了，他就是不愿意承认失败，跑出去折腾，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只要能把钱挣回来，也能给自己找回些面子。他所指的面子很单纯，只要一家人不再跟着他过苦哈哈的日子，目标就算达成了。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至少他还有一门手艺和一身力气，只不过家门口的活实在太少了，干三天歇五天的，挣的没有花得快，这样又怎能尽快富起来呢？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总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有啥出息？所以他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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