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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3页）

月影慢慢移动，蚰蜒慢慢爬，一双大红绣鞋，两只纤细小脚，床沿上坐着个小新娘。火红的盖头还没揭，小新娘肩膀抽搐着，一滴滴泪水滴下来，膝头的红绸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忘了名字，忘了家，甚至忘了怎么说话，一直浑浑噩噩地凑合活着。她知道今天老鸨子把她卖了：“去给日本人做小老婆。”她只是麻木地坐在这里，如往常一般苦苦思索着，我是谁？从哪儿来？爸妈和家里人都去哪儿了？

一直到有人把老佐藤抬进来放床上也没想明白，听着他的呼噜声她怕得要死，只能用想妈妈来抵御这种恐惧。从傍晚到现在，门外不断有人叽里咕噜说鬼子话，嘻嘻哈哈的笑声、拍门趴窗子声、醉酒的吵闹声，这些声音在她脑海深处撬开一丝恐惧的血光，这些声音似乎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清晰，佐藤翻身，架子床猛地一晃发出吱嘎声！有人拍门大笑！血红盖头里似乎浮现出熟悉的房间，枪托咣咣砸门，爸爸拼死抵住门喊：“快躲到阁楼去！”

妈妈把自己和妹妹塞进阁楼撤了梯子顶门，急促地说：“藏到柜子里，不许出来！不要出声，一定不要出声！”

鬼子撞开了门，妈妈的哭叫声，鬼子的嬉笑声、骂声和撕扯声，后来呢？后来怎么了？小哑巴的头像被巨大的铁针钻刺着，剧痛，耳朵里尖啸声鸣响……佐藤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呼噜又猛地卡住，翻了个身摇得床榻剧烈晃了一下，把小哑巴从恍惚中摇醒了。

“不！我不能给这老鬼子做小老婆，我要去找爸爸妈妈！”忽然，爸爸妈妈血淋淋的尸首和小妹惨白的脸、直瞪瞪的黑眼睛扑面而来！小妹哭着挣扎着抽搐着，忽然又哭叫着用黑洞洞的眼睛瞪着她扑上来。阁楼柜子里！小妹哭了！自己去捂她嘴！她失声喊出来：“小妹！小妹！别跑！等等姐姐！”

她一把扯下盖头，眼睛四处狂乱地看着，小妹飘起来了，飘到了房梁上，又哭又笑……

佐藤酣睡着，梦里富士山下樱花烂漫，他携妻子女儿在花海中漫游，穿着和服打着花伞的女人们总是那么撩人心魄，让他不禁多看一眼又多看一眼。女儿不满地拽他的衣袖，妻子戏谑的眼神，一阵风，花雨飘洒。花香酒香充溢着梦乡，他搂着妻子在漫天花雨中行夫妻之道。

散开的乌黑长发，铺陈在和服上白皙美丽的女体，女体上散落的猩红色花瓣，他骑在女人身上却总是空落落无处着力，急得他满头冒汗火气上升，一个细小的声音嗤笑道：“佐藤君，你今天娶妾啊，是那个中国小美女。”

恍然大悟中不等他翻身起来就听到一个中国女孩的尖叫，他翻身坐起，小新娘正发疯一样乱跑着喊妹妹！茉莉呢？膨胀的下体已经让他无暇去想去看，跳下床一把抱住她就甩到了床上，只一把，双手就撕裂了红色嫁衣，果然是梦中雪白娇弱的女体，仿佛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件精美瓷器。

撕裂的剧痛瞬间，小哑巴大脑砰的一声巨响，遗忘的往事一下回到眼前。爸爸胸前满是流血弹孔，妈妈赤身裸体血污狼藉，妹妹大瞪无光的双眼，自己无法掩埋他们而给家里点起那把熊熊燃烧的火。所有一切在眼前疯狂旋转叠加，所有的新仇旧恨涌动，她无力挣脱身上的老鬼子，只能尖叫着用指甲一下一下在他身上抓挠着。

月光下，一幅血腥诡异的图画，魔鬼与天使，野兽与少女……惨叫令月光也闻声而逃，长久的喧闹之后，一切沦于夜的寂静……满足的鼾声重新响起，一个黑影窸窸窣窣地挣扎起来，在屋里艰难地缓缓移动，摸索着擦洗、穿衣、洗脸，手里挽着什么东西。

当哐当一声吵醒了佐藤，他迷糊着扫了一眼翻倒的圆凳，嘴里咕噜一声，翻身继续呼呼大睡。

月亮，再次从云端探出头来，窗台上一溜亮晶晶的痕迹，蚰蜒缓缓扭动着爬出去，它要回家。

地上，月影里诡异地现出两只小脚丫的黑影，在夜风里缓缓晃动，带着她的灵魂，回家……

天光大亮，佐藤的门被砰砰敲响。“佐藤君，昨晚的黄鹂鸟儿叫得好响好刺激，让我们看看吧。”

“哈哈，佐藤君，恭喜你宝刀不老啊！”

“佐藤君，快起来，让我们看看您的中国小美人儿……”狎笑声喧闹声震耳欲聋。

忽然，门里传来老佐藤暴怒的大喝：“八嘎！”

外面的人全愣了，一群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佐藤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这是一群下级军官，他们不敢问也不好问，站在门外傻呆呆的像一群赶来吃食却发现啥也没有的呆鸟，听着里面发出奇怪的响动和男人的哀号、压抑的饮泣声。

新房里，阴森凄惨，一具小小的白色尸体横在大红色的百子被上。

佐藤心底是真喜欢茉莉的，她眼里没有南京那些小女孩儿的恐惧与仇恨，没有那种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怨毒，干干净净，总是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当然，还有警惕和疑问。但对一个入侵者来说，这已经足够好了。她是他心底女人与女儿的奇怪混合体，他本来对她期待很多。

可是！换了一个女孩儿！酒醉夜深时他并没发现她们有何不同，很享受这一夜风流。可惜，一个好梦，被吊在房梁上摇摇晃晃的尸体惊醒了。

当他把那小小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小人儿托下来放到床上，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小茉莉。只是，生命已离她而去，只留下一个可怖的躯壳。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竟然用剪刀划花了自己的脸，一句中国老话浮上心头：“没脸见祖宗！”他忽然明白了：她不想让另一个世界的祖先和亲人认出自己！

他的视线顺着往下望去，女孩儿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用带子把自己扎得紧紧的，领口、袖口、腰间、裤口，全是一个接一个的死结。

深深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他低头双手合十念诵经文，超度一个注定孤独的亡灵也超度自己。

良久，门开了，佐藤阴沉的脸比平时更阴沉了，军官们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行礼，偷眼看他的表情。

“叫松木，找人来，把她好好葬了吧。”佐藤的声音干涩，脸上有一丝愤怒一丝悲戚，甚至有人说还有一丝悔恨。大家呆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一下苍老了十岁。

松木是个讲效率的人，不到中午，西门外乱葬岗上就多了一座新坟。被赶来挖坟的几个难民被两个鬼子押回基地了，松木看着何大头在一块柏木板上写了“何茉莉之墓”几个黑字，咣咣地钉进坟前的地下。

松木一脸诧异：“何……茉莉？小掌柜的？”他指着坟头摆着手，叽哩哇啦地日语夹杂着汉语说，“里面那个根本不是小掌柜的，你怎么写小掌柜？”

何大头一把扯住松木说：“别嚷嚷，别嚷嚷！”

两个已经走远的鬼子兵回头看看，何大头朝松木作揖道：“我的祖宗啊，你就少说一句吧，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已经没了，就让她替茉莉走吧。”

松木愣了半晌说：“一个小姑娘的，没了。替茉莉的走了。”他忽然朝孤坟鞠了一躬，“姑娘，你走好。小掌柜是好姑娘，你替她走了，谢谢你。”他虔诚地双手合十，“保佑她，她会常来看你的。”

“都是这该死的战争，你说这没事好好的打什么仗啊。要是不打仗，咱哥儿俩喝喝小酒，逛逛窑子，多滋润！”何大头拍拍松木肩膀，说，“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好了，被人惦记啊。”

“要是不打仗，我们在小上海喝酒，米西米西，好朋友一样。照顾小掌柜的生意，她一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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