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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宪兵司令部的小楼上，窗户后面，佐藤阴险地笑着。

张震现在趴在大门外的马路上，像一堆狗屎。普通中国人怎么对付叛徒和汉奸，他不太清楚。但是共产党怎么对付叛徒和汉奸，想当年在上海滩他可是耳闻目睹！他刚才忽然不急于审这个叛徒了，就是想看看用这家伙能不能钓出更多的抗日分子。他很得意，一张报纸就可以从精神上甚至肉体上彻底击垮一个共党分子，不管张震愿不愿意，今后都必须当一个听话的、真正的叛徒汉奸！他为自己的创意得意和叫好，他要看着这个所谓的硬骨头狗一样爬回来求自己收留他！

佐藤真的很变态，他瞧不起那些天生的软骨头和弱智，喜欢聪明的硬汉，那些上赶着来做汉奸的招自己厌恶，对那不肯做汉奸的是又恨又敬佩，以制服他们为荣，可一旦他们屈服了，这种快感又瞬间消失殆尽。而这次，是他把征服的快感维持最久的一次。他自豪、得意，像得到梦想已久糖块儿的小孩儿一样快乐，发出狼一样的大笑。

张震猛地被鬼子扔出来，还在纳闷。他挣扎着靠在灯杆下，忍住疼痛四处张望，一眼扫到站在小楼窗后的佐藤，立马清醒了。佐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自己这个叛徒汉奸扔在大街上做饵，看有没有人来杀或者救自己，不管是杀是救，那些人都必定是抗日分子，而自己是否真的叛变也立刻辨明。歹毒的老东西！

黄昏，夕阳被乌云压制着，又挣扎着给乌云镶嵌了一道金边。这条并不陌生的宁城街道，不多的百姓匆匆走过身边，有人偷偷看自己一眼，投来疑惑的眼神。也有胆大的驻足看灯杆上的报纸，对照真人和照片。

远处小上海饭店，茉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菜饭、馄饨、大菜小炒——”朝自己这边看一眼，傻傻地愣住了。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响起，《桃之夭夭》欢愉的音符跳跃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对自己说：不能待在这儿，必须回到宪兵司令部去，必须！他勉力想站起来，被老虎钳夹伤的双手无法用力，两只被开水烫过又被夹棍夹过的脚也根本无法沾地，只能用没有枪伤的那条腿着地，侧身用胳膊肘撑着地爬，每爬一步浑身都疼得钻心，他爬一步就趴在地上歇一会儿，引来路人和小上海饭店里客人们惊讶的目光。

小上海饭店正是饭点，客人虽不算多，也基本满座儿，客人们小声议论：“那趴着的是谁？怎么回事？”

“我刚打那边过来，好像是报上登的那个。”张老板悄悄比画个四出来。

“投降的那个四爷？不会吧？刚才是从那里面给扔出来的。”抗捐成功后莫老板已经悄悄溜了回来，还开着那五金店。

“有啥不能的？这种软骨头，用完了不扔出来留着浪费粮食？”

几个人啧啧着凑到窗口去看热闹，从柜台拿了报纸过来看着照片比对。

张震又朝大门挪了一下，饭店里的客人说：“嘿，看、看，他怎么还往回爬？”

“小日本真不是东西。人家都投降了还扔出来，那不是等着让四爷收拾他吗？”

“老佐藤又不傻，也许是撂外面看看他真降假降呢？”

“看来被打得不轻啊，爬都爬不动了。”话音里却没一点儿怜悯之意。

说话间何大头和浩子、王胜耀武扬威地进来了，大家瞬间各归各位，扒拉各自的饭菜。

何大头吆喝着：“茉莉！来一坛老酒，四样最好的下酒菜！”

茉莉答应着提了茶壶来给他们斟茶：“二叔，那边那人怎么回事啊？”

“那人啊？想知道？先去给我上酒上菜，伺候得二叔高兴了就一一道来。”何大头耍着说评弹开场的腔调，吊大家胃口。

茉莉来来回回在店堂里忙碌着，一边侧耳偷听何大头说张震的来龙去脉和他熬刑的故事，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听得大家惊心动魄，茉莉心想：这二叔不去说书唱评弹真是可惜了。

张老板听得兴起，叫茉莉再拿一坛酒来送到何大头桌上，当他听说张震的牙齿被老虎钳一颗颗拔掉时，对茉莉说：“去弄碗馄饨，煮得软软的送给他吃。”

浩子说：“嘘，还是我去吧，小心太君不高兴。”

大家频频点头，对这蟊贼的感觉立马好了几分，张老板拍着浩子的肩膀说：“兄弟，以后老哥跟前你多多关照，有啥小不溜儿的尽管找我。”

浩子颤声说：“那四爷不是盖的，活剥皮啊，吓尿了……”

大家全都瞪着何大头，他咧下嘴点点头。

茉莉煮了馄饨，加高汤用大碗盛了放托盘里端给浩子。大家凑到窗前，见他蹲张震身边，让张震头枕着自己大腿一勺勺喂他，低声叨叨：“这是前面店里客人给你要的，店家特别加了料。你说你也是，九十九道关都扛了，咋就没过了最后一道呢？”

张震听了最后一句眼泪唰就下来了，浩子悄悄说：“好，算我没说。那里面不降没人能活着出来，搁我早降了。”

张震和着眼泪把馄饨吞下去，暗道：我必须得活着，必须！

小上海二楼，罗芳似乎在专心抚琴，其实心思不断。早上就看到报纸，鬼子敢把他扔出来，说明他已经按计划走出了第一步，现在鬼子在继续试探他。千方百计抓进去，拷打、投降、登报又放出来，这是一套连环计，目的是什么呢？检验他投降的可信度还是有更大阴谋？钓鱼，鬼子一定在用他钓鱼！她心急如焚，又怕有同志来杀他，又怕有同志来救他，但是她跟谁都不能联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看着浩子去给他送饭，看着浩子离开，看着张震艰难往回爬，爬几步就瘫在路边。她无能为力，只能抱起琵琶弹一曲……店堂从喧哗到安静，巡逻队在街面来来往往，清泠冬雨淅沥落下。一曲《高山流水》余音袅袅，她在窗前探头一看，张震正艰难爬到小上海对面的电线杆下。她坐回桌前略一思忖，琴声陡然一变，弹起《十面埋伏》！她越弹越急，全然不觉指尖一滴鲜血骤然飞出，一曲将尽指尖已是鲜血淋漓。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噩梦连连……清晨，她站在窗前把窗帘掀开个缝儿朝外细看，宪兵司令部门口岗亭下躺着个黑色身影。这一刻，她欣慰，又心痛如割……第二天，田中诊所门外，穿着白大褂的田中医生坐在藤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旁边白门帘上的红十字鲜红欲滴。

街上稀稀拉拉走过行人，对面杂货铺的老板娘扯着嗓子在骂男人：“侬个垃西瘪三……”田中自忖略懂汉语，可是这些方言永远让他头疼。这座江南小城，曾经是他的梦乡，美丽静谧富庶，现在却像个脂粉褪尽的小脚女人，勉强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是北海道渔夫的儿子，寒冷的北国风雪给了他强健体魄和坚韧冷静的性格。自从小时候妈妈被庸医耽误去世，他就下决心长大一定要做个好医生。读医学院时，导师是个酷爱中国文化的中国通，房间里挂着一幅自己写的书法：“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幅字深深迷住了他，让他对江南美景生出许多梦想。导师借给他一本宋词，他曾痴迷于李后主的词，委婉旖旎，一步三叹，令他击节感叹唏嘘。后来知道了整个故事，对李煜就非常鄙夷：“一个君王，国家都要亡了还在无病呻吟，孱弱无能至极了。”

他一边从宋词里感受中国古典文化的优美，一边却更深地鄙视着一个民族，一个他自认为奢靡、颓丧、柔弱，从骨子里烂掉、起码是超级缺钙的民族。中国在他眼里变成一幅华丽却年代久远的锦缎，像出土文物，见风即化。

他渴望来到中国却苦于没有机会，他埋头于解剖室、实验室，醉心于他的医学世界。他觉得大和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大日本帝国是最强盛的国家，天皇陛下是最睿智的神。自己一定会成为帝国最杰出的人物，起码在医学界。他对医学的痴迷近于疯狂，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的他早就不耐烦天天与小白鼠打交道了，他渴望直接在人体上开展他那些疯狂的试验和研究，小白鼠只能勉强算作哺乳类动物，而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大动物不过是夜里偷捕的流浪狗，太耽误试验进程了。

日本对中国开战了，他对天皇陛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国策非常振奋，认为大日本帝国才配拥有这么辽阔的国土、这么多臣民。而支那人，真正的东亚病夫，几十万军队被几万大日本皇军打得一败涂地，老百姓像虫子一样任人宰割。

他们不配做国家主人，只能做奴隶，做他医学研究的木头。木头，是他从一些学长那里得知对用于做试验材料者的称呼，这称呼卸下了他们用同类做活体试验的心理负担，使研究进度突飞猛进。但在本土他们不可能进行这种试验，他们说：“人体太多奥妙了，医学是一种依靠实践发现、探索、积累的学科，需要大量的人体试验。”可他顶多只能用自己做试验，他崇拜学长们，渴望成为那种科学疯子。于是，他扔了宋词加入帝国军队来到中国，为了有更多时间做科研，他又辞去军职在宁城开了个小诊所。

他走在宁城微风细雨、鸟语花香的街道上，志得意满、心生欢喜，很好奇自己用来做疼痛试验的木头怎样了。他曾用一周时间测试了木头在遭受不同生理刺激（酷刑）时的主要生理指标、晕厥所需时间以及肾上腺素发挥作用时间，据此把疼痛分成十级，并且按木头的反应和自己的判断，反复实验、不断调整，为保证实验顺利进行，他使用了兴奋剂让木头变得头脑更清醒、交感神经系统更敏感，在必要时使用肾上腺素让他不至于昏迷，终于取得可信度极高的试验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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