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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2页）

何文说：“不要钱，那你就算吧。要钱的话，我可没有。”

叶德生摇头晃脑，手脚并用，胡乱比画一通，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不知念叨些什么。好一会儿，说：“算出来了。”

何文问：“你算出来啥了？”

叶德生说：“看不出来，你个小屁孩崽子，竟然打起姑娘主意了。”

何文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叶德生没看到何文脸红。天色已经黑透了，星光熹微，尚且看不清人脸，更别说看清人脸色的变化。但何文自己知道，当时他的脸是红的，一直红到脖子根后面。叶德生说他打姑娘主意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冒出了许小雨的脸。

何文说：“我打你姑娘主意啊？”

叶德生说：“行啊，你看上俺家老大了，还是看上老二了？我跟你爸说去，让你当我姑爷。”

何文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稀罕。你那俩姑娘长得丑。”

叶德生啧了一声，说：“你这个兔崽子，咋个说话呢？”

何文说：“你这算得一点儿也不准。”又说：“我给你算算。”

叶德生说：“行，你算吧。”

何文也学着叶德生的样子，摇头晃脑，手脚并用，胡乱比画一通，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不知念叨些什么。好一会儿，说：“算完了。”

叶德生说：“你算出来个啥？”

何文说：“你有一个鼻子，是红的。你有一个大板儿牙，是黄的。”说完，何文捂着嘴边笑边往家里跑。

叶德生本是想寻何文开心，不想被何文气得直跺脚，扯着嗓子骂了些什么。何文没听清叶德生骂了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像鹅叫。想到鹅叫，何文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灶坑里还烧着鹅头。急急忙忙跑进家门，直奔灶坑。

何文家里没开灯，他爸妈已经躺在炕上睡了。睡得早，一来是干了一天的活，实在是累了。二来是农村人普遍睡得早，早睡则点灯时间短，可以省油省电。何文进屋没敢开灯，摸着黑奔去灶坑，拿烧火棍在灶坑里好一通扒拉，好歹把烧得焦煳的鹅头扒拉出来。又拿起鹅头往地上轻摔了几下，摔掉上面的炭灰和焦煳了的鹅毛。

何文捧起尚有温热的烧鹅头啃，焦煳里透着肉香。连啃了十几口，啃不动，便捧着鹅头进了里屋，上炕躲进被窝里啃，啃着啃着，竟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何文他妈一睁眼，发现躺在身边的何文嘴角黑乎乎粘着血渍，枕头边还有一只皮毛焦煳，里面还渗着血的鹅头，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把何文和他爸也都给惊醒了。何文他爸被突然吵醒本就不爽，见了枕边的鹅头和枕头被褥被油了一大片，气不打一处来，给何文一顿胖揍。

何文因为一只鹅头挨他爸一顿胖揍的第二年开春，榆树乡各村都开始重新选举大队书记，陈家村也不例外。

原本何文他三大爷何成宏最有希望当选大队书记。何成宏和何文他爸一样，没念过几年书，但脑子灵活。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在家里私自养鸡的。被赵清海到乡里告发以后，改养鸡为倒卖山货，在村里挨家挨户收干蘑菇干野菜，再进城里卖。一个月下来，除去来回车费和食宿费，竟比在生产队干一年活挣得还多。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何成宏不光自己跑生意，也带着村里一些年轻人一起跑。本村的山货不够卖，就去邻村收购。邻村的也收购没了，就去更远一点的村子收购。土地包产到户那年，何成宏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榆树乡以外的好几个乡镇。何成宏脾气好，在村里的人缘也好，又有能力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自然就成了当选新任大队书记的最热门人选。虽然家里生了两个儿子，违反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但村里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不止何成宏一家，绝大部分家庭都超生。赵清明家倒是只有一个赵大壮。赵清明不是不想再生，可他忙活了好几年，他媳妇的肚子就是不见有动静。倒是把王丽娟的肚子给搞大了，生了个女娃。虽是“借”别人媳妇肚子生的，终究也是他赵清明的娃，村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何成宏是最适合当大队书记的人选，这一点赵清明也承认。他曾悄悄去县里打小报告，说何成宏倒买倒卖，是走资派，企图颠覆社会主义，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李副县长说：“你这罪名扣得可是够大的，过了。”

赵清明说：“李副县长，您不觉得这事很严重吗？他这是在投机倒把，是在拿损害群众集体利益来谋取私利。”又说：“他从大家伙儿手里按照一毛钱一斤收，转手就能三四毛钱卖给城里。这说明大家伙儿手里的干菜本来就值三四毛钱。他一毛钱收，那不是在坑大家伙儿嘛。这么自私自利的行为，这不明摆着是在走资本主义那一套嘛。咱们县里要是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回头大家伙儿明白过来，都跟着他学，还不乱了套了。”

李副县长喝了口水，说：“你这就是上纲上线了。是，他是一毛钱一斤从大家伙儿手里收干菜，又三四毛钱卖给城里人。这事咱们得这么想，如果他不收干菜，大家伙儿手里的干菜值多少钱？按照你的说法，一斤值三四毛钱，可你没卖出去啊。它就是值一块钱十块钱，没人买，那就是一分钱也不值的干草。他何成宏收购了这些干菜，好歹还让大家伙儿手里的干菜换了钱，没变成一分钱都不值的干草。这有什么错？错在帮你挣了钱？人家挣了钱，不等于就是侵害了集体利益。人家能把原来没人要的干菜卖到三四毛钱一斤，还让大家伙儿也都挣到了钱，那是人家有本事，也是在为大家做好事。”

又说：“再说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什么是改革开放？你有没有好好学习研究这个政策？现在连地都分给各家种了，人家自己做点儿小营生又算个啥。”

赵清明原本还指望着到李副县长那里告一个恶状，让县里给何成宏一个处分，最好能抓进去蹲几天。不承想，反倒帮何成宏露了一把脸。县里给何成宏树立了搞农村经济发展的典型，颁发了奖状，还有二十块钱奖金。

眼瞅着何成宏当选新一任陈家大队书记已经是毫无悬念，赵清明把肠子都悔青了。不去告状或许还能有获选大队书记的可能，这一告状倒好，把何成宏的形象树立得老高，自己反倒成了小人。

不想，陈家村选大队书记前一个月，何成宏从外乡收购野干菜回来，路过乡里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了。

出殡那天，村里男女老少四五百号人跟着去送殡。送殡的队伍排出去一百多米远，一直送到七八里地之外的何家祖坟，看着何成宏入了土。这送殡的阵仗，自陈家村建村以来从未有过，此后几十年里也再未出现过。

赵清明那天也在送殡的队伍里。赵清明去给何成宏送殡，是因为觉得心里有愧。心里有愧，不是因为何成宏死之前，自己去县里告了他的恶状，也不是因为这些年他在明里暗里给何家人使了太多的坏，而是何成宏的死，让他突然就窃喜起来。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队书记，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大队书记是怎么当上的。原本还打算借这次选举的机会，把自己这个大队书记正正名。可眼瞅着何成宏得了人心，获选大队书记这是毫无悬念的。却不想，这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还能再飞回来。赵清明心想，何成宏死得好。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的死而窃喜，这种窃喜是卑劣的。赵清明为他的这种卑劣的窃喜而感到惭愧。又因为惭愧，他才决定去送何成宏最后一程。

赵清明去给何成宏送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缓和与何家的关系。

其实与何家的关系缓和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村大队书记选举在即，跟何家的关系始终这么僵着，对他赵清明终究是不利的。用赵清明他媳妇的话说，只要何家人别公开跟他赵清明作对就行。另外，村里人都知道赵家和何家不对付已经有些年头了。赵清明这次去给何成宏送殡，是摆出一个高姿态，或许能让大家对他以往一贯霸道蛮横的印象有所改观，甚至笼络到人心。赵清明骂他媳妇蠢骂了大半辈子，但在这件事情上却觉得她看得比自己透彻，便听了她的话。

事情的结果也确如赵清明所愿。

何成军虽然接替他死了的哥哥参加大队书记竞选，而且确实有一定的群众基础，但他同时也面临着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问题。他媳妇刚刚怀了二胎。他媳妇想找人给算算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若是男娃就生下来，若是女娃，就干脆做流产。何成军听了这话，脸拉得老长，骂了句“滚犊子”。

何成军说：“男娃是娃，女娃就不是了？既然怀了，那就是一条命。你不把他生出来，那就是杀人害命，是作损。”

又说：“再说了，生儿子生闺女，都是我的种，我都稀罕。要真是因为你这肚子当不上大队书记了，不当也就不当，没啥子大不了的。”

何成军原本参加大队书记竞选，是因为这么多年一直跟赵家人赌气，凡事不想输给赵家人。可赌气归赌气，生孩子才是头等大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乡里没有罚款，而是取消了何成军参选大队书记的资格。取消资格，是赵清明搞的小动作。何成军他大哥何成伟亲眼看见赵清明到乡里，找乡长告的状。何成伟觉得气愤，他想去乡长那里也告赵清明一状。诽谤老村书记何天林、跟王丽娟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偷拿生产队的集体粮……赵清明干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何成伟都知道。随便捅出来哪一件，都够赵清明喝一壶了。何成伟原本已经走到了乡长办公室的门口，手都做出了敲门的动作，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敲开乡长的门。狗咬人一口，人还能反过来也咬狗一口？赵清明背地里告恶状，这事干得让人觉得恶心。反过来何成伟也去告恶状，难道就高尚了？

赵清明最终当选了陈家村的大队书记，名正了，言也顺了。赵清明当选，其实也不是民心所向。二十一个选民代表，有八个是赵家的亲戚。赵清明又让他弟弟赵清海私底下拉拢其他的代表。除了何家的四个代表，其他的代表，赵清海都按照赵清明的意思，各家都给送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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