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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来到那口井边的,是我的母亲。她喝下井水,并不是自己渴了,而是我渴了。我是一片干枯的叶子,被风吹落在母亲的腹腔里。如果没有水,我就永远是一片干枯的叶子。而有了水,局面就不同了。一遇到水,我才知道我并不安心做一片干枯的叶子。我母亲知道我需要什么,她不断地给我运来清水,在我母亲的努力下,我很快成为一片绿色的叶子,并且在那些喝不完的水里像一条鱼一样游起泳来了。那口井,我们还没见面呢,它就开始帮助我了。我父亲此时也在那井的附近。他也喝那井水。父亲喝水,并不是父亲口渴了,而是我在作怪,使父亲不断地口渴。这时我发现我是两部分,一部分在我母亲那里,而我的另一部分在我父亲手里呢。他们俩聚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我在作怪。父亲和母亲忽然变得那么爱喝水了。他们各自喝水,但水来自同一口水井。他们俩为了我,都喝了那井里的水。然后,我得到了更多的水,一片绿色的叶子变成了两片绿色的叶子,两片叶子变成四片叶子……我的父母在那段时间整天围着水井转圈,商量着这事应该怎么办,后来他们决定把我的两部分放到一起,由我母亲来照看并继续提供水源,而我父亲好可以离开水井去把玉米种到田里。父亲去种玉米并不是父亲饿了,而是我饿了,要吃金黄的玉米。父亲说我现在虽然是绿色的叶子,但将来一定会变成一个人。变成一个人后,不仅仅要喝水,还要吃玉米。
父亲种的玉米很好吃,父亲种的大米也很好吃。那些米不单单好吃,还可以让我长大。当我的上肢已经能抱起一只肥大的猫,我的腿却还不能走路,这导致与我的第一口水井的相遇往后推迟了三年。
见到我的第一口水井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一岁的时候我没有来,两岁的时候我没有来,就算来了也记不住什么,那等于没有和我的水井见面。四岁的时候才蹒跚着来了,这导致我走近我的第一口水井用了三年的时间。
我已经有力气抬起那个倾斜的杠杆,并把自己的全部体重压到杠杆上,然后,我和铁杆一起下降。当我的脚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水管里流出了清水。水一出来,并没有落到地上。有个大肚子水缸准确地接住了那些水。水缸外面是金黄色的釉,里面也是金黄色的釉,水一出来就掉进了水缸里了,就像掉进了黄金屋里。水缸之大,足以把我淹死。我耗尽气力也不能把水缸压满。面对那个大水缸,我是多么渺小。我的胳膊腿是多么细弱。
和我同岁的小孩都能跑的时候,我只能蹒跚地走。连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都跑进夏天的深处去了,我往往走到水缸那里就停住了脚步。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拥有一个盛着冰凉井水的水缸,我感到我不需要别的东西了。夏天最凉快的地方就是水井边了,还往那小河边跑干什么呢?度过一个凉快的夏天用跑那么远的路吗?
那些跑到河边、跑到树林子里的小孩,不知道夏天的水缸是多么丰富多彩!他们错过了近处的风景。
最先进入我的水缸里来的是黄瓜和西红柿。黄瓜和西红柿,虽然被摘了下来,但是它们还不知道。有的黄瓜还很幼小,它们进了水缸以后,还保持着长在藤上的姿势,瓜蒂向上并且伸出水面。西红柿红了,它什么都懂了,它的蒂也朝上,并用自己巨大的身体把蒂托出水面。那可能是它的呼吸器官。从温热的空气里来到冰凉的井水里,它并没有乱、没有失去方向,仍然清晰地知道应该把什么朝上。大李子、西瓜进入水缸的时候,西红柿和黄瓜已经不来了,我妈说它们已经罢园了。罢园就是没有了的意思。
我不怎么怀念西红柿和黄瓜,因为大李子和香瓜、西瓜更甜更好吃。香瓜、西瓜身上都长着花纹,它们显然是伪装得不好,不然为什么都被人发现了呢?秋天过后,我总结了一下:西红柿和大李子,它们最盼望被人吃掉,它们身上没有花纹,不隐藏在叶子里。为了被发现,还长成了红色;水缸中粉色的西红柿,应该像我最初的样子:圆润、漂浮在水里。没有方向、没有明暗、没有心眼儿、也没有敌人。所不同的,它在凉水里;我在温水里。我的头朝下,它的头朝上。
瓜果都是水缸里的过客,而原住民是一只葫芦水瓢。
它一年四季漂浮在水缸里,没有人吃掉它。它不甜,也没有水分。我用它喝水,我妈用它舀水然后煮饭。我喝完一大口水,再用手指把它用力按下去。
一枚上个秋天成熟的葫芦,被从中间锯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葫芦的籽粒。它们生得像牙齿一样。一半放到米缸里了;一半,放到了水缸里。它们是一对双胞胎。从此再也见不到了。放到米缸里的一半,日子比较好过;放到水缸里的一半,就得会游泳。米里的那半,我不熟悉,因为我不煮饭;水里的这半,我和它几乎天天相见。水瓢漂在水面上,有时脸朝上,有时后脑勺朝上。我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和水瓢玩。我用手指按它,向下,把它完全浸在水里,然后数十个数,突然松手,水瓢会猛地跃出水面,然后在水面慌乱地跳两下。等它停下来,有时脸朝上,有时脸朝下。它要是脸朝上,我以为它高兴了,是笑了。不仅仅是它笑了,而是整个金黄的水缸都笑了;如果脸朝下,那是生气了,不愿意继续和我玩了。这时我就要结束和水瓢的游戏了。但水瓢那气鼓鼓的后脑勺我不能不处理一下。还是伸出我右手最长的那根手指,对准它的后脑勺,用力按下去,然后快速松手并离开。我不回头,因此不知道这次水瓢从水里跳出来后,是脸朝上还是脸朝下;是高兴得笑了还是生气了。我只听见身后水花爆响,听上去特别像水瓢在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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