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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2页）

好大的山呀。高耸蓊郁的山峰，与蓝天白云缀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了。牛宏汗流浃背，如果按码头摸活路的惯例，他早就把上身衣服脱光，只剩一条裤衩了。王花与他一样也热得够呛，她的脸色红扑扑的，额头脸上粘着她自己的黑发。她的上衣与她的身子贴在了一起，透过那薄薄的衣裳，可以看见她的已发育成熟的胸部，甚至她那黑葡萄样的乳头都可以清晰的看到。牛宏一阵慌乱，把头掉向一旁。王花用手绢儿不停的给自己扇着风，对牛宏道：“牛宏哥哥，你衣服都拧得出水了，怎么不脱了呢？来，脱下来我给你拧拧。”牛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言不由衷的说道我不热，我真的不热。王花小鹿一般跳跳蹦蹦到了他的面前，一边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头，一边说道：“牛宏哥哥好羞呀，热得这么厉害还说不热，扯谎的娃娃要遭狼吃……”哎哎，遇见这样调皮的小妹儿，真是一点辙也没有呀。等牛宏把汗衫脱下来后，她果然一把抓了过去，用手拧起来。她说：“哎呀好臭呀，硬是比得过茅坑里的大粪哩！”牛宏把汗衫夺了回来，搭在自己的背上，呵呵的道，算了算了，我自己的屎自己来背。

两人开始登山。果然是条年代久远的古道，只见一人长，半尺宽的青麻石梯的棱角都被路人踩圆了，显得油光光的。两旁是高大的松树柏树，遮天避日的。树林里有雀鸟在鸣啭着，叽叽喳喳的很好听。空气很好，有一种腥甜的腐植质味道。王花开始还显得十分兴奋，大步大步的跑在前边，牛宏在后面看见她的独辫子一甩一甩，浑圆的臀部左右扭动。后来她的步子就慢下来，大口的喘息着，对牛宏说道：“狗日这个鬼山，硬是难爬得很哩。”牛宏憨憨的笑道：“你不是说一口气就爬得上山么，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硬是害儿婆的肚子，屙尿变呢。”这一下子王花不依教了，她嘟着嘴，冲到牛宏面前说道：“牛宏哥哥，你好坏呀，你对我说怪话了。哼，我不理你了。”说罢，气哼哼的坐在青麻石梯上。

牛宏急忙给她陪不是，说自己完全是不小心，今后再对她说怪话，自己就是一个乌龟变的。王花还是气嘟嘟的不理牛宏。牛宏着急的搓着手，在她面前唉声叹气。看见他这副样子，王花偷偷的笑了。王花道，反正我不走了，我气得走不动了。牛宏面对着王花的小女儿态，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突然俯下身，一把把王花背在背上，大步向山上爬去。王花在他背上笑得咯呀咯的，如山泉一般清脆的声气汩汩的涌了出来，宁静而古老的山路洒下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山路拐了一道弯儿，就是半山腰了，这里有一座古刹，叫做老君洞。刹门口是两株三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古银杏树，把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古刹依山而建，门口“洞天福地”四个楷书大字显得十分苍劲有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文人骚客的墨宝了。爬了十几级石梯，迈上一道很高的门槛，就是大殿了。老君是具泥胎的鎏金塑像，胡子老长老长，显得慈眉善目的。在大殿旁边，有一只功德箱，一位五大三粗的着粗布道袍的道士敲着木鱼喃喃的道：“抽签啊，预测吉凶祸福，推算来世今生。”王花一脸虔诚，她两手合十跪拜在地面的蒲团上。那壮年道士双手捧着签筒，哗啦哗啦摇动着，从里面滚出来一支竹签来，却是一只下下签。王花往那功德箱里面塞了钱，重新又抽了一签，又是下下签，气得她满面通红。她对牛宏说道：“好事不过三，再抽一签。”可是还是一个下下签，气得她拉着牛宏就走。出得刹门，王花气哼哼的对牛宏说：“我今天抽的签恁精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就是那道士在作怪！你看没看见，后来那个女人抽了三只签都是上上签，为什么？就是因为她每次捐的功德都是五十圆，而我每次仅仅只捐了一元！这世道，连出家人都在一切朝钱看，你说怎么得了，啊？”那时间，牛宏看见王花的脸色一板正经，露出来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严肃来。

剩下来的山路好漫长啊，那蜿蜒如蛇一般的山路，如带子样缥缈虚无的钻进了天边的白云，而路旁的高大的针叶树则利剑般直刺苍穹。王花把软遢遢的身子靠在牛宏宽阔的肩头上，一步一步的往山上挪。都不再说话。王花突然扑进了牛宏的怀中，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酣畅淋漓。她的浑圆的肩头剧烈的搐动着，泪水如小溪流一般顺着她的白嫩的面庞滚滚而下，把她的胸口也打湿了。牛宏呆楞住了，在他记忆中，还从没见这小鬼女哭过。他知道，为上学的事她同爸妈吵了嘴，但是这事不过是家务事，不必大惊小怪。此刻，他才知道她心里多么委屈，那颗年轻的心里面伤痕累累！他拍着她的肩头，深深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终于缓和过来了，她冲着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牛宏哥哥，我只会在你面前掉眼泪，也只有你看见我哭过，真的。”

中午快两点钟时分，他们终于爬上了南山。在一家幺店子吃过豆花饭之后，两人漫无目的的在山上闲逛。他们看了玫瑰园，看了散花女神塑像，还看了丰果园。当他们站在原国民政府要员曾经居住过的梅园时，仰望着那古色古香的花园别墅，都久久的没有说话。从山下吹来的温润的山风拂来，把他们的衣服撩弄得飘呀飘的。王花突然大声说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在这里住上这房子的！”牛宏惊异的车转头看着她，只见她的嘴唇抿得铁紧，眼睛中闪动着奇异的色彩。牛宏看着这位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小妹儿，觉得自己的心子里面有种金属样的声音铮铮的响着，他一点也不敢笑话这位小妹儿，他觉得她好像在发誓，显得那么神圣和庄严。

“王花呀王花，你硬是一位犟丫头呢！”牛宏道。

王花对着他，扑闪扑闪着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来。

牛宏感到很奇怪。“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呢？”

王花想了好久。“牛宏哥哥，我想用你的钱呢。”

“钱？”

“就是！”王花点点头。

“……，好，那……”

“放心，我要还，一定要还！我要交学费和住宿费呢……”

“你……你爸妈真的不给你交？”

“不，我不愿意要他们的，想起来他们也好可怜，我要自己供自己上学，不会留话把子给他们的！”王花坚定的对牛宏说。牛宏真正被感动了，他冲动的一把把她揽过来，颤着嗓说道：“好王花，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钱，我有，我答应你……”

牛宏还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王花一手制造了轰动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尿罐事件”。

那时间，不单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即使是整个C城城区民宅里的居民家里面都没有厕所。那么怎样解决夜里内急问题呢？对于男人来说倒好办，夜黑时分随便找一个旮旯就可解决问题；而对于妇女们来说则要困难一些了。那时，凡是有妇女的人家就必得准备一只尿罐了。那是一种土陶烧制的罐体，有一只小水桶般大小，黑黑的，有两只耳朵，可以系绳子来提拎。罐子一般容量不大，平素都搁在黑暗隐秘处，家里妇人些内急时往上面一坐，西西洒洒之间就解决问题，故而是有妇女的人户的必备之物。到了天将黑时分，就有汉子担了粪桶来收粪。这时间，家家户户的妇女或是女孩就提拎了尿罐出来，一时之间屎尿味道溢漫着一条街道，还急急提来水用竹刷哗啦哗啦涮，显得生机盎然的样子，倒也是街道一景呢。

王花家的尿罐是由两姐妹分单双日倒的，那天恰好是王花倒罐的日子。莫看王花风摆杨柳一个人，却是有一把力气的，倒尿罐自是难不住她。关键的是那一天晚上她老爸王铛铛为王花妈，也就是周兰同志头天晚上没落屋不安逸，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骂，骂得怪头怪脑的。这还不上算，边骂，他又坐在尿罐上了。在牛背湾，墨守着这样一个规矩，就是男子不坐尿罐，因为男人不单能屙三尺高的尿，还能屙五尺高的尿，坐在尿罐上面，那不是自甘堕落么？王铛铛吃过酒之后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不但要坐尿罐，还偏要在尿罐上掏人。他坐尿罐时间收粪的汉子就来了。王花急得什么似的，生怕收粪的走了，那就只得到江边去处理秽物了。王花大声武气说：“好狗不挡大道，好男不坐尿罐，紧在上面坐未必要坐出感情来？”王铛铛气急，他在暗处边坐罐边抽叶子烟：“老子就是高兴又怎么样，老子今天就是把罐子坐穿都不起来又怎么样？狗日的贱相丫头，还这样小就B痒啦，你找到野老公啦？老子这辈子硬是倒了血霉喂了你这两个赔钱货！……”好不容易等他起来，王花只好急冲冲的把尿罐提拎出去，她脚摔打得地面跨跨的，边走边骂，走到街面提起尿罐就摔在地下，那尿罐跌在青麻石地面，嘭的闷响一声碎了！王花气忿的跺跺脚，愣在了那里。

王铛铛手里栳着一杆叶子烟杆气冲冲走出来，他一烟杆脑壳敲在王花的腿杆上！他骂道：“真是异种，狗日的小婆娘你狠到住了！一天白吃老子还要对老子发气！你信不信老子医治你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哩？！”

王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牛背湾那些青沟子娃儿一个二个都围上来，绿眉绿眼的盯着这位天仙一样的小美人，都要看看她的笑话。也是，平素王花根本不理他们，一惹毛了她就怪头怪脑的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有人为他们出气了，那是何等痛快惬意的事情啊！

王花冷冷的道：“王铛铛你是什么老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经常去开会，你却不管，你只会坐尿罐子！丢不丢人欧，大男人家坐尿罐子！……”王花的话引来那些看闹热的人一阵轰然大笑，那咯咯咯的笑声如春二三月的桃花水一般绵延不绝，弥漫在牛背湾的上空。

“嘿嘿，这小鬼女子硬是人小脾胃高！要是现时不整治，将来祸不可及。”搬运站民兵连长段牦牛站在一旁，双手交叉在胸前，阴沉沉的说道。

“狗！”王花瞄着他，这小鬼女子眼光好阴好毒啊，看得人几乎寒彻入骨。

段牦牛哼了一声。“哈哈，我就是狗，我是章书记手下的好狗！小鬼女子，你想当狗，却没有这个福分——”说罢手儿高高扬起，等他手儿将落到王花头上之际，只听“啪”的一响，只见段牦牛捂住额头哇哇叫了起来！“程程你这小崽儿做什么？你到底帮助谁？”只见老黄桷树哗哗响，从树上嗖地跳下一位崽儿，却是癞子书记那叫做章程的侄子。章程笑眯眯望着王花，双手抱拳拱了拱：“王花同学，没想我们马上就是校友。哈，校友有什么难处，为兄的当然两肋插刀了!”

王花冷冷哼了声扭转身子要回屋，却被王铛铛一把捉住了。王铛铛觉得这死鬼女子太坏，叫自己在邻居们的面前丢尽了脸面，他怒吼一声：“畜生，你脾胃高！老子……老子……”一把将王花扔到老黄桷树下，用烟杆打她：“小贱货你说，错没有，错没有？”

在王铛铛心里，只要这小鬼女子认个错下个矮妆，让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下台就行。可这小鬼女子万分可恶，居然就是铁嘴钢牙的死不认错。她说：“我没错为什么认错呀？你一个大男人坐尿罐才错了哩……”她的话刚落，又是一阵奚落的笑声。

王铛铛的野性这一下子起来了，他抡起蒲扇一般的巴掌，狠狠的向王花的头上、身体上扇去。他咆哮着，一把抓起王花，把她的头往黄桷树旁的那一块石磨盘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小鬼女仍自叫道：“打嘛打嘛，要打你就把我打死！……”王铛铛更生气了，在牛背湾众人的奚落声中，他的握过钢钎搬过肥猪般条石的小蒲扇一般的巴掌狠很的抡起来，这时，他的手被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抓住了。王铛铛举眼一看，原来是邻居牛宏。牛宏恨恨的望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王铛铛说：“你干啥子？你是这死丫头的野老公？我教育自己的女儿，管你什么事情？”

“哈哈，就是啊，井水不侵河水的事情么。”段牦牛在一旁冷冷的道。

牛宏轻轻一推，王铛铛一个狗吃屎，险些跌进屎尿堆中。牛宏双手抓着一根青杠棒，冷冷的对王铛铛说道：“我告诉你，我就是王花的野老公你打碗凉水把我吞了？王花的事我牛宏不但要管，而且要管到底！你不马上给我回家去，我认识你我的拳头可不认识你！”他手上一使力，那几个小伙子都奈不何的青杠棒啪的一声断了。老黄桷树下幸灾落祸看笑事的人都唬住了。陡然，只听又是“嗖”的一声，牛宏“啊”的一声，右手机械地捂住右耳——只见他指缝间涌出殷红的鲜血！牛宏咆哮一声，几步追上，自人群中一把揪住身着中山装的章程！“小狗日的，叫你躲在暗处耍弹弓射人！”将章程手中弹弓夺过甩了出去，却被段牦牛一膀子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牛宏，你不要欺人过甚！书记家的人你都敢动手？！”段牦牛说，将章程护在身后，段牦牛身后跟着几个搬运站的民兵。

牛宏把青杠棒啪的摔掉。

王铛铛色厉内荏的指着王花：“你今天晚上总要落屋，到时看我怎样收拾你。”

这时，在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的老黄桷树下，搬运工人的女儿王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额上满是鲜血，但是她笑着。她笑得很真诚很实在。她轻轻的捏了一下牛宏的面庞：“牛宏哥哥，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也不说谢你的话了。不过请你放心，今后，我会叫所有的人看到，你牛宏哥哥找上我没有错，真的。不过呢，今天这个事情却不要你管，你管也管不着。听着，你自己回家，好好反省自己。”

却怪，牛宏望着她，硬是乖乖的回屋子去了。

王花捋捋额前头发，在开放的闹热的夹竹桃上掰下了一朵艳红的鲜花，插在自己头上。她望着蓝湛湛的天际说道：“天色真好呢，真的。”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尿罐碎片，瞧着它，在那上面吹了一口气：“好臭呀，可是也好，它叫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牛背湾，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好，好呀。”她把那碎片狠狠一扔，那碎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章程头上！章程同王花的小姐姐手挽手站在一起正黏糊呢，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小鬼女子居然敢捋老虎须，一愣怔，刚要发作，却见王花推开人群，摇晃着往她家的那间牛毛毡吊脚楼走去。牛背湾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看着她，木呆呆的如入定一般，直到她的后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这时，罗癫子一只手拿着破口盅，一只手捏一块猪大腿骨头，敲得有板有眼。他一边敲，一边沙声涩气的唱着：“奇怪奇怪真奇怪，尿罐里面装咸菜，好吃好吃真好吃……”那抑扬顿挫的声气使人听了感到十分滑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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