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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晴雯一件残破的雀金裘没有十全十美瑕不掩瑜是人生常态（第1页）

晴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宝玉四个大丫鬟之一。她本是赖嬷嬷家的丫鬟，因贾母慧眼识珠，转而服侍贾母。贾母对她的喜爱超越袭人，为长久计，将其放入宝玉房中。

她的针线手工是贾府的天花板，曾在病中为宝玉补雀金裘，曹雪芹称其为“勇”。晴雯曾因与宝玉发生口角，引出撕扇一回，使宝玉悟到人比物贵之理。因长得风流灵巧，眉眼有点像林黛玉，口齿伶俐，心直口快，得罪了许多人，被人认为“掐尖要强”，最后在贾府内部争斗中被误伤，被王夫人撵出贾府，在悲惨中离世。可悲的是，临终陪伴冰清玉洁的晴雯的只有一个人尽可夫的多姑娘。宝玉为其作长篇悼词《芙蓉女儿诔》寄托哀思。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红楼闺阁中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女子。红学研究中“晴为黛影”屡屡被提及，人们常将晴雯视为林黛玉的影子，由前八十回中晴雯的性格、命运，去揣度分析曹雪芹在我们业已看不到的后半部中怎么安排林黛玉的命运结局。只是《红楼梦》未完之憾，任何费尽心血的续写都难以弥补，只能让世人对相关人物产生无尽的联想。

从人生发展及个性来说，晴雯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物形象。她有黛玉的纯洁、直率，却也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和身份标签。

曹雪芹显然非常喜欢自己笔下的这个丫头，给她的判词云:“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在贾宝玉的四大丫鬟中，晴雯的俗世身份远在袭人之下，但在曹公眼中却是另一番排序，他将晴雯列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超过袭人。黄庭坚首创“霁月”一词，在文章中曾有“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之言。

曹公在判词中借用此词对晴雯的人品进行了上帝视角的盖棺定论。“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揭露了晴雯的品性与俗世身份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晴雯一生，身世比香菱还苦，自幼为奴，压根不记得父母（香菱应是有印象，只是不提）。

“身为下贱”，是因为她曾是贾府赖大管家的仆人。作为“仆人的仆人”，这种卑微并没有压垮晴雯，没有让她唯唯诺诺，也没有逼迫她为改变处境而不择手段。我们反而看到了一个心比天高、心口如一、光明磊落的晴雯。

晴雯身份的卑微，除了被王夫人撵出后寄居在哥嫂家里，从那段家徒四壁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之外，袭人的一段话也表露无遗。

在第六十三回中，众姑娘皆有花来比喻，袭人在座间也拈有桃红一签，却未提及晴雯。晴雯死前，宝玉触景生情，将晴雯比了海棠，还让袭人大为不满，不顾死者为大，发出“晴雯是个什么东西”的不逊之言，直指晴雯不配被比作海棠。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配与不配，晴雯自己生前也曾纠结于这个问题。晴雯撕扇一回，与宝玉发生摩擦的晴雯怄气躺在凉榻上，宝玉为缓和气氛拉扯晴雯，两人之间有一段对白。

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再怎么追求平等，无产阶级的晴雯仍因身份自重;再怎么有佛性慧根，公子哥儿宝玉仍因身份自持。这就是红尘中天然的等级鸿沟。接下来的撕扇一幕，将这巨大鸿沟暂时性填平。

宝玉在晴雯撕扇过程中悟到了人比物贵的道理，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此刻只有宝玉和晴雯能够抵达。麝月将撕扇称为“作孽”，无法领会;贾赦因几把扇子而令贾雨村巧取豪夺，致使石呆子坑家败业，可以说是玩物丧志、利欲熏心，与这种境界有天渊之别。

宝玉给了晴雯最大的精神支持，即精神层面的平等与敬重。唯有如此，晴雯撕扇才有意义，这不是奢与俭的问题，而是对其“下贱”身份下高贵灵魂的尊重。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

晴雯撕的不是扇，而是撕掉了不平等的礼教，与宝玉分享的是生而平等的喜悦。

与撕扇一样精彩的，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回。晴雯在病中得知宝玉的雀金裘被火燎了一块，而且遍访为贾府服务的诸多能工巧匠均不敢承揽，病恹恹的她挺身而出，咬牙补裘，还担心宝玉着急，大有诸葛亮鞠躬尽瘁之风、大国工匠之能。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王昆仑先生说，晴雯是宝玉心中的第二知己。铁打的贾宝玉，打铁的晴雯。晴雯的勇，是忘却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勇，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勇，其勇源于感情的热烈。蒋勋先生在《微尘众》中用“蛾烈”“宁为玉碎”来评价晴雯，非常中肯。

晴雯补的不是裘，而是情谊，是献给宝玉的无尽而热烈的真情。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中的经典冤案。王夫人以她勾引宝玉的轻狂之罪将其撵出贾府，心高气傲的晴雯很快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了。

“寿夭多因毁谤生。”除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丛林法则之外，晴雯自身存在的唯一不足，就是口无遮拦，这也是她招致毁谤的重要原因。比如抓住袭人的“我们”之口误进行讽刺，对王善保家的勇示不满，痛斥坠儿的偷窃行为，讥讽小红的“另攀高枝”，简直是八方树敌。

林语堂先生说，晴雯坏处在其野嘴烂舌，好处在其烂漫天真。

晴雯的心直口快折射了她的疾恶如仇和爱憎分明，这都源自她的“身为下贱”和“心比天高”的不可调和，冰清玉洁的她看不惯同为下人的袭人不择手段争权夺利、坠儿堕落成梁上君子、王善保家的为虎作伥、小红不够安分守己。在晴雯心中，即使身为下人，也绝不能让自己的人格受辱。

苏东坡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晴雯与东坡居士何其像也!不吐不快，只为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晴雯，芳名未泯，是否还记檐前鹦鹉犹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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