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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老爷归真（第1页）

天亮时，整个河街全被上涨的洪水淹没了。山城上空江雾缭绕，泗王庙被遮掩得黯淡无光。有人惊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郑老爷淹死啦！”凄厉的呼喊被这个寂寞的早晨吸了去，也被沉睡的天汉茶庄吸了去，显得奇异而惊恐。茶庄里的伙计急忙揉着蒙眬睡眼奔出大门。老爷的尸体被抛入江中后，所幸没被江水冲走，而是卡在了泗王庙门前的水沟石缝里。早起的古月月赶到伙计的前头，发现了水沟里的郑老爷，就挥舞着两条胳膊激动地大喊大叫：“快捞起来！快捞起来！”

伙计们已经野蜂似的围了过来，扎成一圈。此时的河街，靠江边一线的房屋已荡然无存，靠山坡一面的泥巴墙房子经不住洪水浸泡，接二连三地倒向水里。哗啦声、轰隆声连成一片，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一些木盆水桶漂出了屋子，随意地在大街小巷东游西逛。死亡、失踪人数难以统计。

中午时，雨停了，洪水在河街停留了一夜又半天，开始迅速往下回落，给河街留下了一片稀泥污水和无数坍塌的房子，断墙残壁，一片狼藉。生意人反应得最快。首先是一些店铺的老板亮开嗓门：“店里进水，赔本大甩卖呀。”浸了水迹的花布、小百货摆了一溜。紧接着，米行的门前排成了长队，浸了水的米也是一个时辰一个价。买米的队伍越排越长，便有一两家精明的米行老板干脆挂出了“今日无米”的牌子，很快全城几家米行都亮起了同样的牌子。米行老板关起了店门，乘机囤积粮食。人们开始恐慌起来，好多人家倾巢出动，拿着米袋满城跑，到头来还是空手而归。市面供盐也开始紧张了，盐价突然上翻了十几倍，接着紫阳城最大的盐铺关门了。人们愤怒了，成群的购盐者撞开了大门，拼命哄抢……紫阳城一片混乱，天汉茶庄内外也是一片混乱。外乱是因为水灾，内乱是由老爷突然溺亡带来的动荡。老爷的身子卡在水沟石缝间，仰面朝天，微睁着眼，似乎是难以瞑目。如此面目，使某处传来了一声干枯的号叫。这声音让人感到陌生，众人惊奇地循声望去，看到艾草向老爷身边扑来，声声凄凉。

尽管郑家上下对老爷溺亡感到匪夷所思，但包括艾草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提出合理处置的办法。毕竟水灾后，全河街到处都是尸体，有的全家溺亡，有的失踪难寻。县府救灾都无心顾及，哪还顾及得了被水淹死的人呢？县府发出通告：没人敛收的尸体，县府组织人全部运上神峰山集体掩埋；有人敛收的，就自行处理。于是，天汉茶庄将水生和凤羽失踪、老爷溺亡的信息上报给了县府。古月月按照老爷生前的嘱咐，将济生堂药铺的义元先生请来之后，又把盐店街的常管家请了回来，共同商议处理老爷的后事。

常季清走进郑家中堂的时候，义元先生正坐在中堂的一把太师椅里慢慢喝茶等他。一帮郑家伙计围在大堂里惊诧地望着常管家，心里都充满疑惑，面面相觑。艾草首先向义元先生问道：“常管家不是早被老爷赶出了茶庄？让他回来做啥？”

大家一时议论纷纷，有的在艾草的挑拨下，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要向义元先生讨个说法。义元先生一看这架势，忙站起来说道：“大家莫激动。常管家虽然被老爷辞退了，但老爷给我留有书信和遗嘱，他一旦离世登仙，后事由常管家来主持操办，遗嘱则由我向大家宣读。同内容的亲笔遗嘱分三份由三人保管，同时拿出告知各位，茶庄上下都得遵遗嘱办理。

三份遗嘱，除了我有一份外，其他两份，老爷只说在郑家的相关人手里，让我将大家聚齐后，他们自会主动呈上。这事，我能违背老爷的意志，擅自提前向你们说明吗？”

大家被义元先生一席话给镇住了，因不满而起身的人纷纷悄然坐下，中堂重新恢复了平静。义元先生转过身向艾草说：“少奶奶，人都到齐了。”艾草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她也不清楚老爷具体留下了啥样的遗嘱，这个时候只能听义元先生的，看遗嘱到底写了啥内容。犹豫后艾草便宣布说：“既然老爷有安排，就遵嘱办理。”

义元先生让一个伙计搬来方桌，让大家排成整齐的队列，面对老爷的灵柩上香叩头礼毕后，才拿出自己没有拆封的遗嘱信放在茶几上说：“为了不辜负德昌兄在天之灵，有请他老人家委托的各个当事人出来，当着大家的面把遗嘱拿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常管家慢慢走出队伍，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封信放在了方桌上。几个伙计开始私下议论，想不到被老爷辞退了的管家手里竟然也有一封遗嘱。苦茶看到常管家手里的遗嘱，不禁感叹茶庄的高深莫测和干爹的远虑谋划。此时苦茶恍然大悟，这是老爷生前使的障眼法，赶走常管家是假，保护常管家才是真。他的目的就是让“只见猢狲不见虎”的那只大老虎现身。想到此处，苦茶心里顿时一阵后怕。

当管家返回到队列里，一些伙计又开始四处张望，尤其是艾草，她四处搜寻第三个拿遗嘱的人。正在大家窃窃私语猜测的时候，站在人后一个角落的奶娘古月月走出了人群，也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方桌上，瞬间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觉得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大家更有兴致地议论，平常谁也没看出来，奶娘竟然也是老爷最信得过的人。义元先生止住了大家的议论，对艾草说：“先请少奶奶查验三封遗嘱！”少奶奶艾草看了一番，三封信都密封完好，没有异样，然后所有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后，陈先生才继续说：“郑老爷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对遗嘱提出异议，生前就亲笔写了三份同样内容的遗嘱封存，由不同的三个人保管，到场同时拆封，验定笔迹，当场宣读。刚才大家都看过了三封完好的遗嘱，没有异议，现在开始拆封。因苦茶最为熟悉老爷的笔迹，请他查验。”

这样的安排让苦茶也没有想到，郑老爷竟会让自己查验他的笔迹，他怔了怔，背脊顿生凉意。他按照义元先生的要求，拆开三封信后，将三份遗嘱摆放整齐，一一对照后，又让大家看了一遍，确系是老爷亲笔，并盖有印鉴，而且内容也是一模一样的。艾草细致看了下熟悉的笔迹，也没提出异议，她从中取出一份，交到义元先生手里说：“请先生宣读。”

义元先生离座展开文书，郑重地念道：“各位晚辈子孙和掌柜伙计，本人郑德昌，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九日子时生人。老身因患重疾，天年有限，恐有归天之虞。在行将西归时，我郑重宣布，诸君所管理字号，无论资产多寡，均为郑氏所有，由郑清魁继承并全权管理。若郑清魁不能行使监管权，则由其媳艾草协助掌管茶庄内务；常季清协助郑清魁执掌权茶庄，任账房总管，负责茶庄内外经营，安排老身后事；郑清魁有子后，则由其子继承其业。苦茶执掌账房，负责郑家经营收支账务；各商业实体不得擅自更改字号，资产不经继承人郑清魁或其子、其媳艾草同意签署文书，并报官备案，不得擅自转让经营权。特此书嘱三份，由陈义元、常季清、古月月各执一份。本人离世后，委托义元先生偕同三人同时启封，当场宣读。望后世晚辈和诸位履行誓约，勤奋敬业，为郑氏天汉茶庄的兴旺发达尽心竭力。此嘱。郑德昌。民国三十三年（1944）仲冬月之朔五日。”

义元先生宣读完遗嘱后，对常季清说道：“遵照老爷的遗愿，请常管家主事吧！”听到老爷遗嘱中要求常管家继续执掌郑家，艾草面色如灰。

季清对余下的伙计咂了下嘴巴，感激道：“承蒙老爷信任，委托老身接管茶庄事务，老身定当殚精竭虑、节俭勤勉、鞠躬尽瘁！万望各位一如既往支持，开创新业。”接着他三次鞠躬，安排账房苦茶说：“苦茶，你立刻带足银钱去棺材铺买上好的柏木棺木，让老爷入殓为安！”说罢他又安排人在茶庄二进院子的正屋为老爷支起了灵堂，又在灯盏里添了桐油，三五根火柴划过，长明灯便悠悠地亮起来了。

苦茶傻了，他被破例请进灵堂，却不知所措，他注视着灵台上的干爹，好半天才明白应该先干什么事。他摸了摸干爹的腿，又摸了摸同一边的手腕，似乎还有热量，燎得他手心滚烫。他的目光怕挨揍似的哆嗦到上边，盯住了干爹生命犹存的眼。那微开的眼缝里再次亮出两束光，犹如射出的弹丸，一下击中了他，令他瘫坐在地。有人拉他胳膊，他顺势站起来，伸手在干爹合不拢的眼皮上拂了一下，接着抽泣起来。人们劝慰，劝得夜色渐浓，咽声断绝，才恋恋不舍地散去，把院子留给了惨淡的明月照射下一地青白。

艾草和苦茶两个留下守灵。四只眼无碍地互视，启动了激烈的交流。

艾草问：“你做的？”苦茶说：“你胡说啥！”艾草又问：“你竟瞒着我？”苦茶说：“你疑心我？”艾草继续问：“你不怕日后天打雷劈？”苦茶淡定地说：“干爹是自作孽哩，莫冤枉我。”艾草痛斥道：“够了，做了便做了，你不该瞒我！”苦茶岔开话题说：“灯灭了……我去点上。”

苦茶到尸体身旁把灯点燃，用取灯棒拨了拨油绳，栗子大的火头毕毕剥剥地溅出黄色的油花，在夜风里一闪就败了，让苦茶倒吸了一口冷气。

艾草又唉声叹气地哭诉起来，为死人尽职尽责地哭诉着送行的挽歌。

当夜，常管家特意让人制作了一副自己撰写的挽联，挂在灵堂两边，表达自己对既是兄长，又是老板，更是知己的郑老爷的缅怀：东拓西伐十年雄心打天下，九朝烟雨归一卷；南征北战一双空手赴黄泉，五代沧桑传千年。

充满人生智慧的郑德昌以怜悯的心态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他的躯壳被沉静地置入一口棺材，被十几匝篾条牢牢地捆扎，而他的灵魂对总结自己一生的过往和人生追求的挽联十分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无论你生前是风光还是失意，最终都会回归天地，皈依自然。

为郑德昌办丧的这些天，江雾随着江风肆无忌惮地在街巷里四处游历。河街上的老人说，这是老爷舍不得这茶庄呢。一连几天，一波波吊唁老爷的人送来了香火，送来了祭幛，送来了挽联。打了钱印子的火纸燃烧起来，红红的火光里，飘扬起袅袅青烟。柏木大棺材从天汉茶庄里抬出，七尺二寸长，气势雄浑。白色的纸钱如雪片般飞舞，撒满了院子。沿途路祭，不断有人领着茶魁下跪叩首，将郑老爷送上了祖坟地。

墓穴已提前打好，到了墓坑边，阴阳先生照规矩先跳下去，把准备好的一些朱砂粒和白米撒到坑中四角和中央，又烧了一沓纸钱，爬出墓坑，示意抬棺木的人动手落圹。艾草哑着喉咙干号，伏在棺木上不起身。苦茶用力把她拉开，管家才指挥众人将棺材沉到坑底，拉去绳子，调整了方向，等待孝子掩盖新土后，帮忙的才能动手朝棺材上铲土。按照规矩，本应该是孝家的继承人所为，可艾草主动抓了一把土扔了下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这是要取代茶魁做主哩。接着，苦茶也铲了一锹土倒了下去。

大伙谁也没有在意苦茶的举动，只有常管家看了苦茶一眼，有些不安。这时茶魁突然跳进墓坑里，趴在柏木棺材上，大声号叫道：“爷呀！我要爷呀！”常管家忙让人拉起茶魁劝道：“你爷太累了，莫再吵醒了他！”连扶带拖地将他送回了茶庄。

茶庄接踵而至的灾祸使艾草坚信家里藏着一个阴毒的鬼魂，艾草便从城隍庙请了一个道士来家中捉鬼，她必须借助道士之力将鬼魂逐出家门。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身披旧道袍的道士应邀来到茶庄。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在茶庄四处捉鬼的时候，艾草和苦茶在场观望。艾草的心情是诚惶诚恐的，而苦茶端坐在摇椅上品茶，他看上去对捉鬼之举漠不关心。但当道士在地上铺开一张黄纸准备挥刀斩鬼的时候，苦茶突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艾草制止了苦茶，她恼怒地拍打了一下他说：“你笑啥？”苦茶说：“我在笑你们，这么荒唐的事你们弄得像真的一样。”

道士手里的宝剑已经斩向地上的黄纸，他满面红光、心醉神迷地用剑刃压着黄纸，想叫艾草看纸上的鬼血。但他很快就呆住了，艾草紧张而茫然地盯着黄纸——黄纸上没有血，只有一条笔直的刀痕。苦茶在一边再次讥笑，他的脸上洋溢着捉弄人后的快感：“这张纸上没有涂药粉，它不会出血的。”艾草疑惑地问：“为啥？”苦茶说：“我把纸换过了。我懂装神弄鬼的门道，我以前也想不费力气就可以大把地赚钱，便向一个道士学过。”道士讪讪地收起了他的桃木剑：“你为啥要换掉我的纸？心不诚，鬼是捉不到的，鬼会把你们一家人全部害死。”苦茶不屑地问：“我也是捉鬼的，你骗那些蠢猪可以，咋骗到我的门上来了？”苦茶说着闭起了双眼，狂放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哀伤的神情。他继续说：“我刚才笑得太厉害了，现在笑几声都觉得累，我要躺一会儿。其实只有我知道鬼在哪里，你们咋捉得到鬼呢？”艾草把道士送出茶庄，照例付了钱，道士说：“你们家藏了个活鬼，我的桃木剑伤不到他。”艾草望着道士血红的嘴唇，疑惑地问：“鬼在哪里？”道士用木剑指向院子，轻声地说：“就在摇椅上躺着，你要小心。”

艾草站在茶庄的台阶上目送道士远去，她相信道士说的话。她来到苦茶身边说道：“那个道士说你就是鬼呢。”苦茶不屑地问：“他凭啥这么说呀？”艾草说：“疑神疑鬼呗！那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苦茶斩钉截铁地说：“有，而且它随时随地都会出现。鬼就在你的心里，只要一动心思，它就会找上门来！”

自从循规蹈矩的艾草被苦茶征服后，她就像一朵妩媚的野花，被苦茶酝酿的寒风卷入怀中，从暗到明，毫不顾忌，连常管家都奈何不了。艾草也觉得苦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很纯粹的苦茶了，他变成了一个匪气十足、阴气满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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