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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裁缝溺命（第2页）

第二天，水生来旗袍店里请师傅到兴安聚源茶行去做半月旗袍。说定的工钱比平日翻了一番，老裁缝便欣然应承了下来。景卿说：“婆，你身体不好，一路风大浪急，必是辛苦劳累，还是我去好。”老裁缝说：“可你年轻，稍有不慎，就要得罪主顾，还是我去的好。”景卿说：“婆，莫看不起孙子，始终不出门长见识，今后我又如何立世立业呢？再说，我会千倍用心，不会坏了胡记的名声！我去半月，你好生经管店面。”老裁缝拗不过孙子说：“也好也好，你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

晚饭刚吃完，采青就早早来了，问景卿道：“你明天走吗？”景卿说：“嗯！说是时间紧，正好明天有商会的茶船到兴安去，我顺便也省了船钱。”采青有些不舍地缠绵着说：“可你一走，就是半月啊！”景卿安慰说：“没事，我抓紧时间赶工，提早回来。采青，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应该想想以后咋办。”采青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是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你有主意？”景卿计划道：“你不是说想‘白首不相离’吗？我想带你走！”采青很感动，抚摸着景卿的脸说：“到了那一天，我一定要为你盘一座旗袍店，让天下的女人都穿上你做的旗袍。”景卿说：“不用，不用，我婆为我存了不少钱，她就想扩展翻盖铺面，完了帮我娶媳妇！不过，我才不要她给我说的媳妇呢。我就要你，采青，就要你！”接着景卿就搂抱采青。采青抓住他猴急的手说道：“景卿，把眼睛闭上，我有个东西给你。”景卿温情地看着采青，慢慢闭上眼睛。瞬间，一股悠然馨香袅绕而来，围着鼻端，钻进鼻孔，直达肺腑之后，腾挪着，滋生着，往头上冲。

他熟悉这香味，说道：“这是你身上的香，你把你身上啥东西给我了？”采青说：“睁开看看！”

是香囊！景卿从采青手中接过绣着洁白茶花的香囊，凑在鼻尖深深地吸着，十分感动。“采青，你对我这么好，让我咋感谢你呢？”景卿发誓道，“我这次到兴安就是先出去看看，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接你出去！”

采青说：“景卿，你不要那么心急，小心才驶得万年船！”景卿说：“是，当然是，我只想和你踏实地在一起呢！”他紧紧攥住采青送给自己的香囊，放在鼻尖闻着，采青的香沁入脑髓，让他亢奋，便好奇地问道：“哎，它咋会有你身上的香味呢？”采青说：“我做好了，放在身上整整十天！”景卿问：“睡觉时也放在身上？”采青说：“一直放在身上。”

“放在哪儿呀？让我看看！”说着，景卿就挠逗采青。采青搂着景卿的头，将他揽在怀里。此时的景卿闭上双眼，低语道：“采青，我想给你一个承诺，但我现在还没有信心去兑现这个承诺。我不是在找借口，是我太年轻，还没有能力为你支撑一切。我这几天一直想，不想让你失望，也想给你许多，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采青，我想让你幸福，我想让你快乐……”采青看着他翕动的双唇，点头道：“其实，我不想跟你要任何承诺，因为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你当爹了！”景卿爬起来，激动地问：“真的？多久了？”采青说：“三个月了，本想等你回来才告诉你，可我等不及了！”景卿一只手紧握着采青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抚摸着采青的小腹低语道：“哈哈！谢谢老天爷啊！我胡景卿有福了！缝制的旗袍不但人人都说好，而且还有了你这个美人，尤其是你还让我后继有人了！我胡景卿还有啥奢求的呢？”采青双手捧着景卿的脸，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说：“你知道吗？当初，在我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和你这样实实在在的人相亲相爱一次，过平常的日子，该是多好的一件事。那时候的你就像照耀雪山的一束光，而我现在，就沐浴在光下，还有啥不满足的……”景卿激动后充满愧疚道：“我有啥好，一个勉强能维持生计的小裁缝，我觉得我配不上你！”采青摇了摇头纠正说：“你其实心灵手巧，有情有义，有担当。景卿，就凭你的手艺，会闯出一番天地的！当然了，没有啥事是永恒不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每一天，其他的事情就随命去吧！”

老裁缝此时刚回来，走到景卿卧室的门外，就听到他们彼此深情怜爱的倾诉，心里充满了感动也有些悲悯，忙止住步子，回身到了铺门前，她害怕此时有顾客上门叫喊景卿，一旦被发现，那真的是大祸临头啊。老裁缝身子一颤，忙去关闭了店门，一下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黎明，老裁缝送孙子胡景卿上船，只见晨雾弥漫，天气阴沉，渡口崖畔上古柳参天，老干苍藤与秀石清泉相映，一群早起的野鸭在觅食。景卿走后，老裁缝便返回清扫店铺，时不时持帚眺望汉江。她突然觉得身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只笑自己太在意孙子了，他刚走就盼他回来。她摇着头转身进灶房起炉生火，烧水泡茶。那些早起的主顾就三三两两来了，有些量完了尺寸就走了，等待的主顾就和老裁缝聊家常，问：“老裁缝！你孙子啥时候回来啊？”老裁缝说：“清早才去兴安，做半月旗袍，哪有那么快？”

到了黄昏，主顾们都走了，景卿却回来了。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被竹席卷着抬回来的尸首。景卿坐的那条船，在江上行了半日，到了中午，不承想船过劫滩时，江风顿起，波光摇曳，船一时把握不住，冲进了乱石滩里。船老大和船夫识水性，船老大爬起来了，可船夫的脑壳被撞掉了一半，再没浮起。景卿不善水，双手乱抓，浪头将他打入江底。路过的船见茶船翻了，一片惊叫，当下船划过来，却没见小裁缝踪影。船队立马停泊靠岸，有人扑进江里打捞小裁缝。打捞上来了，小裁缝却已经溺水没了气息。

“景卿，景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爆发出来，老裁缝紧紧抱住小裁缝撕心裂肺地叫道，“景卿，景卿，我的孙儿啊！”一边摇着景卿一边号啕大哭，“天老爷啊，你太不公了，你夺走了我的孙儿，你让我咋活呀！”

小裁缝的死，震惊了紫阳城，全城人人惋惜，所有做过旗袍的老太、媳妇、姑娘全到旗袍店来安慰老裁缝。老裁缝为孙子购买了一副上等黑漆柏木棺材。采青悲痛中悄悄给景卿购置了长衫老衣。剥开竹席入殓时，采青见景卿双目紧闭却面润如生，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香囊，香囊已经被胸前的血水染成了紫红色，便哭昏在棺下。老裁缝摇醒采青，说：“少夫人，景卿走了，你来看他，他该瞑目了！你可是郑家的少奶奶，这要是传到了郑家对你可不好啊!”

凄凄切切许久之后，在老裁缝一再劝说催促下，采青给老裁缝留下一包银圆，让她好好给景卿办一场后事，才离开。老裁缝请了最好的唢呐班子，置办了最好的灵堂。老人把原先积攒起来预备扩建铺面的银圆几乎全花在了孙子的葬礼上。

采青悲悲戚戚躺了三天，决意要为景卿放河灯收魂，便张罗着购了竹纸，独自一人在厢房里糊灯。她先是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糨糊，把竹坯和竹托支起来试着糊了三朵荷花，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到了夜里，采青悄悄叫上凤羽，用竹篮装着河灯来到码头边。凤羽把花灯摆在码头的石阶上，跟采青要火柴，采青不动，好像没听见。凤羽又招呼她一次，她才把火柴递给凤羽点燃蜡烛。采青眼含泪光说：“凤羽，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莫让它挂在岸上，能送多远送多远，莫让它翻在家门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凤羽说：“哎！要不您先回去吧？”采青的眼湿了，改了主意说：“黑灯瞎火的，还是我们一起放！”

凤羽和采青在一处僻静的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靠到岸边来，打着转不想走，采青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湿了。凤羽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远地漂荡。

凤羽陪着采青送荷花灯一直往下游走，过了码头平静的江面，水变急了。在十丈开外的地方，静静的江水突然奔腾起来。荷花灯竟然没翻，流星一样射出去，很快就没了踪影……过了大半年，旗袍店又兴旺起来，汉江上下的船只，任河往复的筏子，凡到县城的，没有不顺便给妻儿或自己来旗袍店做身衣服的。一天水生在街上碰着老裁缝就格外地关切地说：“老东家，生意好啊！”老裁缝笑着说：“托账房先生的福，生意还行！”水生悄悄低声说：“小裁缝他人那么好，咋会出事哩？真应了好人命不长的古话！”听话听音，老裁缝虽然不动声色，但领会了意思，觉得景卿出事必有蹊跷。旗袍店的门暂时关闭了，老裁缝在汉江上来回走了五天。第五天的黄昏，老裁缝一头撞开旗袍店的门，号啕大哭：“郑乾文，你好歹毒啊！”

老裁缝先后奔走了五天，终于弄清楚了。出事那天，很多经见现场的过路船夫、纤夫，甚至参与救援打捞的船夫水手们，都觉得那是一次事故，没有任何人怀疑这是一件人为的阴谋。只是出事那天夜里，船主孙老九，许是做贼心虚，就到江边给落难冤死的船夫和景卿烧纸，一边磕头，一边祈祷：“兄弟，少东家发誓要你命，大哥没法子……黄泉路上走好，大哥给你烧纸，到了阴曹地府，说你冤情时，就去告少东家吧！”这些话被半夜起来撒尿的一个拉船的忠厚纤夫听到。

老裁缝找到孙老九时，人已经疯了。老裁缝打了个哆嗦，痛苦地叫道：“烟鬼，你好恶毒呀！”后来，孙老九疯了大半年，又添了新症：他在一阵痛苦喊叫后，突然口眼歪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说不出话来。一些认识他的船夫说这是上天报应。其实，后来有人说，是被人下了哑药。

郑乾文，你好城府！你好心毒！你让夫人勾引我的孙子，最后还要让他丧命，是怕他笑你？还是怕他抢走了你的女人？老裁缝那天回到旗袍店后，关了门，磨了一把锋利的裁剪刀，还给剪刀涂抹了药水……老裁缝在店里把自己关了半天。午夜时分，老人才拿着纸裹的剪刀出了店门，向郑家走去，可郑家大门紧闭。绝望的老裁缝，只好返回来，落寞地走在清寂、黑暗的河街上，老远就踉踉跄跄地过来一个人，如飘移的幽灵。老裁缝急忙闪身到墙角，待那人走近，才发现面黄肌瘦的男人正是郑乾文。老裁缝看着眼前这个突然从大烟馆里返回的“罪恶之源”，复仇的火焰迅速燃烧了大脑，她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把锋利的剪刀，向梦游着的烟鬼扑了过去。

老裁缝想到孙子，想到郑乾文的恶毒，想到郑乾文害死孙子让胡家绝户，复仇的老裁缝也要让郑家绝户。复仇火焰熊熊燃起，老裁缝手起刀进的瞬间，夹杂着惊叫声，尖刀撕开了郑乾文的皮肉，狠狠插进这烟鬼的身体，血水溅在老裁缝的脸上。老裁缝愣了愣，之后眼中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待老裁缝缓过神来，缓缓拔出尖刀，发现烟鬼的身体颤了颤就倒在了地上，全身不断抽搐着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呻吟。失魂落魄的老裁缝才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哆嗦着双唇道：“景卿，婆把你的仇报了！是一命还一命……”

老裁缝来到床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仰面向口中倒去。片刻之后，老裁缝七窍出血地倒在床上……天汉茶庄的郑乾文被人用刀捅死在茶庄门外，血流一地，死状很惨，青白的颜面，凹陷的双颊，骨瘦如柴。县署警察局一下被惊动了，立马派验尸官检验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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