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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水水出嫁（第1页）

v北洋政府时期，军阀割据，紫阳主政官员走马灯式地轮换。先是张仲仁旅驻紫阳主政；民国七年（1918），又被四川段系军阀刘存厚占据驻兵一营，营长姓甘，俗称“甘营”；当年冬月，甘营又被时任陕西省省长刘镇华驱逐出陕南，随后派姓钱的团长来驻守。钱团长为了显示威风，还特地搞了一个入城仪式。队伍经过码头河街时，还请了唢呐队和锣鼓队。团长一身戎装，披着斗篷，仰卧在两人抬的滑竿上频频向围观的人们挥手，在欢迎的鞭炮声中，登上了城门，进了县署。

任凭乱世风云，泗王庙依旧春迎东风，秋送落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保持着自己浪静风恬的日子。每天早晨，古渡口码头繁忙热闹，过往客人川流不息，早晨的各条街巷都是人声鼎沸。一户户做小买卖的篾铺、铜匠铺、裁缝铺、酒馆包子铺，抢着把赶集的人引进铺子；一家家单门面的小饭铺、卤铺、豆腐坊也招徕客人要趁早抢生意。

“卖豆腐咯……”挑着豆腐挑子的老杜扯着尖细的嗓子喊，立时，一些门洞或者撑开的窗户里伸出了头，有人喊道：“给我来一斤。”

老杜是瞅烧石灰的空闲来帮婆娘卖豆腐的。他烧石灰的手艺出色，在下河坝的登台巷的窑场里有自己的一口石灰窑。石灰在紫阳是修屋建房必需的材料，加之巴蜀一带的桑树容易生虫害，而石灰水可以杀毒灭虫，利于桑树生长。因此，每家每户在乡村秋收完成后，一到立冬就为来年春耕做准备，都需要筹备大量石灰，烧石灰就成了一个赚钱的行当。

老杜的石灰窑在窑场是最大的，矗立在江边，很有气势。窑下十几丈远就是汉江，汉江边宽阔的沙洲上，到处都是汛期洪水冲来的广子石（石灰石），乳白色的广子石晶莹剔透，质地柔软。这种石头烧出的石灰又疏松又白净，刷上墙几年不褪色；即使被烟熏变色了，用扫把一扫，又是雪白的。所以老杜窑里出的石灰常常供不应求。

烧石灰离不了广子石，各家窑场整天敞开收购，于是就有了捡广子石的背篼儿。大人小孩有时间就下到沙洲上，背着背篼、提着撮箕沿着河床捡石头，倒在离石灰窑不远的地方堆起来。待堆多了，就到窑场过秤。烧石灰窑还得买“窑柴”，全靠放排的把大量木柴从巴蜀深山里顺河运到窑场下的江边上，再让背篼儿和脚夫送到窑里，然后在窑里砌广子石，用木柴焚烧。在窑的最底层，用小块的片石紧密地围成一圈。第二层在第一层上面，也是紧密镶嵌，向窑中心堆砌，石块砌成穹隆形。一层一层向窑中心和窑顶升起，砌成蒙古包状。在石头堆砌到齐腰高的时候，就用稻草和秸秆捆成一捆，堆放在窑中间。待窑砌好，就把窑里的稻草和秸秆点燃，引燃木柴，木柴要一把接一把不能中断。人歇火不歇，烤得石头毕毕剥剥响。这是个技术活，登台巷的石灰窑日夜炉火熊熊，烧窑的从装窑、煅烧、出窑，每天生活在火边、灰里、土上，大概烧五六天时间，石头都烧透了，才能停火。待两三天窑内余热散尽冷却后，才能进窑挖出烧过的石头，再用冷水一泼，石头吱吱响，不断冒出浓浓的白烟，完整的石头在冷水的急淬下，自行分解成粉状的石灰了。石灰一出窑马上就被人背、船运到各个乡村和工地！

盐店街豆腐坊是老杜婆娘开的，和常家院落一个巷子。单门脸的铺门前支了一个放豆腐的木板，湿淋淋的木板上白嫩嫩的豆腐方方正正。站在门口卖豆腐的丫头就是杜家的独生女，是杜家婆娘在码头挑水时早产的，取名水水。自小帮着娘泡黄豆、磨豆浆、烧浆点膏，样样都做，十四岁的杜水水在长久的风吹日晒中，发育得比同龄人更为张扬，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十分诱人，一条长辫又黑又亮。也许是生在坡坡城的缘故，上阶下坎，忽忽闪闪地来去，标致婉约，别有韵味。杜水水虽然发育得成熟，但不谙世事，单纯天真。

河街有个以挑水挣钱为生的水夫康蛮子，很有力气，却不善与人交流。一条扁担、两只木桶是他吃饭的家当。紫阳城是山城，全靠到汉江挑水吃，从江边到河街以及山坡上、巷道台阶，挑着水没有几个人能爬得上来。还有一些小巷里的人忙生意的多，没有挑水的工夫。所以不管是开店铺的还是做小买卖的，吃水都雇人挑，于是就有了水夫这个行当。

水夫康蛮子个子不高，身短腿壮，生得蛮实，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无论春夏秋冬，肩上总是搭着一块抹布似的毛巾。他年岁不小，有股蛮劲，挑起水来，无论路短路长，都是一肩到家。吃康蛮子的水，不用付现钱，十天半月结算一次。谁家雇他挑水，他就说：“账，您记着吧！”康蛮子没有账簿，用户也没有账簿。所谓记账，就是他挑一挑水，用户拿石膏笔画一道杠，有的画在墙上，有的画在门板上，有的画在水缸上。结算完了，擦掉，重画。

杜家豆腐坊是用水大户，从豆腐坊开张那天起，一直雇康蛮子挑水。

给杜家挑水，石膏杠就画在水缸上，都是十天结一次账。一天杜水水问烧石灰窑的爹：“人家都是半月结算一次，我们干吗是十天一结算？”她爹不以为意地说：“十天半月不都是要结的吗？”杜水水说：“那可不一样，多五天，钱可生钱呢。”爹看着水水，对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分惊讶。老杜便找到康蛮子，提出半月结算一次账，康蛮子说：“没麻达。”

杜家豆腐坊每天要用八挑水，半月结算加起来就是一百二十挑。可不知从哪个月开始，康蛮子每月中旬到杜家豆腐坊来结算，清点水缸上的石膏杠儿都是九十挑。康蛮子不解，以为自己年岁大了，犯糊涂。杜水水暗自得意。

杜家豆腐做得水嫩，细腻，有韧劲，出锅后袅绕的豆香味能飘出几条街，时间一久就出名了。杜水水帮娘做豆腐，经常在小巷里跑来跑去，细嫩脸蛋被太阳一照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长辫子一甩，很让人疼爱。小巷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杜水水叫王秋菊婶婶，王秋菊似乎也挺喜欢水水，今天一块麻糖，明日一个椒盐烧饼，哄得水水乐滋滋的。一来二去王秋菊的儿子常家承就把杜水水叫姐了，水水姐就时不时地让常家承到豆腐坊吃一碗开锅豆腐。开锅豆腐，是豆浆点膏后冷却形成的豆腐脑，飘着清香，嫩滑细腻，入口即化，从锅里盛一碗，用勾兑好的香醋一浇，加上蒜泥油泼辣子、香菜末、香芝麻、香菜油，别有一番滋味！

常家承一有时间，就去杜家豆腐坊坐坐。每到晚饭后，豆腐坊里就开始忙碌了，米花岩的石磨在老杜的推动下，呜呜地转着圈，从上下两磨的咬合处汩汩地往下流淌出雪白的豆浆，豆浆顺着磨底盘的石槽欢快地流入石槽口下方偌大的木桶里。杜水水左手端着一瓢被水浸泡得膨胀的、金灿灿的黄豆，右手不时往磨中的一个茶杯大的孔洞里加满豆子，并且用一把小竹刷子将从磨盘孔里跳出的豆子扫回孔洞中。另一边，杜水水的娘在大幅度晃荡着悬吊的一个撇口的白布袋，布袋里装有磨出来的豆浆，奶一样的液体透过布袋源源不断地落入正下方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内，再掺和适量的石膏水，进行点膏，半支烟的工夫后，铁锅内便形成了豆腐脑，再把豆腐脑舀入木制豆腐箱子内压去水就成了白嫩嫩的豆腐。

一天，杜水水去给人送豆腐，返回时遇到了常家承，问：“你放学了？”常家承眼睛一亮，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块麻糖说：“姐吃糖。”杜水水吃着麻糖，心里甜透了，说：“还是弟儿待我好。”常家承盯着水水姐在巷子里穿出穿进的背影，目光就随着水水姐游来摆去，十三岁的身子和心开始燥热飞扬。水水被家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猛然问：“家承，你家请康蛮子挑水吗？”家承说：“是呀，咋啦？”水水说：“你想省钱不？”

家承说省钱当然好。水水走到家承的身边，红嘴唇贴着常家承的耳朵小声地嘀咕说：“石膏画杠可以改呢。”家承哈哈大笑起来：“姐好聪明。”

杜家在水缸画杠上做手脚的事，终于被康蛮子识破了。老实巴交的老杜万分羞惭，一个劲地给康蛮子赔不是，可康蛮子发誓再也不给杜家挑水了。老杜正要教训杜水水，常家承从学堂回来经过豆腐坊，说：“那是我干的，叔打我吧。”老杜高举的扫帚只好放下，他咋敢教训家承。见爹走了，水水对常家承说：“明早上学前，姐给你端开锅豆腐吃！”眼下的杜水水，长得细皮嫩肉有几分姿色了，在紫阳城算是一朵花，家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悦，脸红红地说“好”。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道何时，家承特别喜欢闻水水身上散发出的体香，是那种开锅豆腐的馨香，引得他如饮醇酒，说不出的舒心甜蜜。那香味不停在他鼻尖轻扬飘荡，搅得他的心扑通乱跳。他说不清这是豆腐的清香，还是水水姐的体香。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突然一天心中的水水姐却成了别人的新娘。

杜水水出嫁那天，忧心忡忡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母亲的一双瘦手庄严地梳妆着。母亲絮叨着许多与做新娘有关的话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夜里不能拒绝男人的纠缠，但也切不可主动，拒绝是少教，主动则是无德。

杜水水望着蛋形梳妆镜里自己如花似玉般的面孔，根本没听进娘说的话。母亲一直在为女儿嫁了一个好人家感到高兴。女儿的婆家是瓦房店放排的排头，是常季清的干儿子，务实勤快，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干儿子名叫姚大杆，瘦高瘦高的，水性极好，是任河上技高胆大的排头。常季清一次从任河坐船回瓦房，在船边打瞌睡掉进了河水漩涡里，瞬间被卷入水底。放排路过的姚大杆恰好看见，一猛子扎入水中，从河底将不会水的常季清救了起来。常季清一看救自己的排头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番感激之后，就认了干儿子；又听说他还是单身，就想起了自家对面的杜水水，从中做媒，成就了一段姻缘。

杜水水闭着眼睛，红丝线在她的脸蛋上相交相离，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汗毛离开皮肤时发出的微小声音，脸顷刻间变得光洁如玉，像白嫩的豆腐，眉也剔得细弯弯的。这天，杜水水在家承心中从水水姐变成了表嫂。

水水出嫁后好长时间，家承心里一直是空荡荡的。可一合眼，脑海中满是她的笑脸，她的身影，她一身开锅豆腐似的香气，搅得他心乱如麻，身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涌出杂乱的召唤，让他既睡不好又不想醒。梦中，他竟然还梦到了自己尿急，只好在一处花树下解决，正在如释重负的时候，却被异常惊醒。常家承一睁开眼睛，以为自己竟然尿床了，湿漉漉一片。

他心事重重地上完早课，出学堂门时把大他快两岁多的银海林偷偷拉在后面，看周围没人，便一边慢走，一边红着脸问他：“海林哥，你见多识广，我、我问你个事。”银海林一脸肃容道：“啥事啊，还神神秘秘的？”家承说：“唉，咋说呢！我昨晚梦见撒尿了，早上一醒来就发现裤裆里湿乎乎的，却不是尿……”银海林咧嘴笑了，打断他道：“哈哈，你那不是尿，是跑阳了！”家承问道：“啥叫跑阳啊？”海林哈哈笑道：“就是男娃长成男人后，就会像古书说的‘精满自溢’。而且身体会有一些变化，比如长喉结、胡子、体毛，尘根也开始变粗变黑……”家承好奇问道：“尘根？啥是尘根？”银海林忍俊不禁，指了指常家承裤裆，说道：“就是它呀！”家承说：“切！不就是山雀雀嘛！叫啥尘根？”银海林敛容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佛门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尘根相接，便产生六识，导致种种烦恼。人最大烦恼和快乐的源泉莫过于食和色，几乎贯穿人生始终。人的开花散叶繁衍生息，夫妻乐事，全靠那活了。淮南王刘安招宾客合著《淮南子》中就专门有《房中术》一篇，可见尘根和房事之重要。”

由于大人们对小孩的两性启蒙教育近乎为零，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家承崇拜地看着海林说：“你好厉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知！”海林说：“我哪里懂得这些玩意呀，这些说辞是我爹和大人们喝酒品茶闲话吹牛时被我偷听到的，也就能蒙下你和乾文。”海林轻咳一声，继续前面的话题说道：“男娃长到你这般大时，还会开始想女孩子的如花美貌、婀娜多姿、银铃娇笑。春风一起，梦如笋多，精随梦走，溢囊而出，就是你说的尿床了，晓得了吗？”常家承听完后终于明白了跑阳的意思，如释重负，不住点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盐店街，两人分开各自回家。走时，海林附在常家承耳边低语道：“到时，我给你看一本书，你就全明白了。”

过了几日，学堂放学早，银海林悄悄叫上常家承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江边的一艘无人的乌篷船上，躲在船舱里笑嘻嘻地说道：“你要不要看下，这可是好货喔！”家承好奇地问：“啥书啊，还要躲在船上看？”海林神神秘秘地说：“这玩意公开场合咋好意思看！再说，若是被抓到了，要……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家承疑惑地问：“啥书这么见不得光，看下还会杀头？”海林解释说：“现在是民国了，倒不会杀头，要是按清律，就得杀头。这是听我爹说的，要是让他晓得了我会挨板子。”

家承不置可否地问海林：“那……那还看吗？”海林拿出书，呈在家承面前说：“来都来了，何必浪费机会？”只见封面竖写着“覺後禪”三个楷书大字，家承便将封面翻开，看到扉页上写着“肉蒲团”三字。再翻过目录，标题写道“第一回止淫风借淫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常家承看了心中一热，脸上一红，兴趣大增，继续看下去。

银海林见他精神抖擞地翻看，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是前清十大禁书之一，我花了好大的精力和私房钱才弄到的！咋样？有意思吧？”常家承头都不舍得抬，问道：“你不是花好多钱去花船听书吗？还有闲钱弄这些玩意？”海林极力渲染着说：“听书花的是小钱，可比不上这本书呢！再说了，花船的人说书太直白，哪有这书看起来有韵味。为了买这书，我可是连私房钱都掏光了！”家承鄙夷道：“你爹那么有钱，找他要呗。呃……不过这书还真是有点意思！”说完脸上露出一抹贱笑。海林诡笑道：“书有意思？哈哈，后面的插画更有意思呢！往后翻，往后翻！”说完往书后指点着，着急地示意常家承观看后节。家承听闻一脸期待之情，兴奋道：“啥？还有插画？在哪，在哪？”

“喂，喂，你在认真看吗？人家扉页上都已经写得清楚明白！”银海林腾出左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没好气地说道。常家承懒得和他啰唆，急切地翻动着，翻过春夏秋冬，一点数，每章节都有五帧插画，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幅。且再逐帧仔细去看插画，便见得雕栏画栋，花鸟虫鱼，金钗玉镯，霓裳羽衣，无不是惟妙惟肖，跃然纸上。他专注的目光悉数被数幅画卷中袒胸露乳的赤裸仕女所吸引。

这些画卷中的人物姿势、神态、心理大都刻画得细致真实，难得画中的女子多是修长、苗条、鹅蛋脸的美女，欢乐之时神采飞扬，让人双眼难以移开。家承看得面红耳赤，呼吸声也变得粗浊急速，身下蠢蠢欲动，他这才知道为啥银海林叫他来船舱。海林将船舱的布帘子拨开一条缝隙，顿时舱内阳光耀眼，照亮了家承的双眼，也照亮了书画上兴趣盎然的男女。

家承回到家，一晚上头脑异常兴奋，他的精神根本没法放松，他进入深深的梦乡，那个卖豆腐的表嫂也走进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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