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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煤窑（第1页）

这里的小煤窑主要分布在南川里和县川里。小煤窑的历史有几百年了。20世纪80年代前后改革开放初期，村里的几个人凑个几千元钱就可以不需要任何手续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开采。

小煤窑的设施很简陋，几根废铁轨焊接的架子搭起来便是井架，所谓的罐笼也是废铁条和铁皮拼凑的，至于那个破旧的绞车和钢丝绳统统是旧的。把一个开着许多小眼的废旧矿车斗，搁在几块石头上，里面加满水，下面烧着火，用砖坯把这个斗四周围起来，抹一层拌着草的泥，就是浴池了。

县川里的小煤窑要多一些，因为这里的煤相比于南川里的煤要埋得浅一些，有时候在河滩里刨几下，就能挖出煤来。煤炭主要埋藏在县川里的甄家沟村方圆两三公里的范围内，这个范围内就有两家国营煤矿。后来相继开采的十多个小煤窑分布在这两家国营煤矿的周围。

小煤窑能吸引周围村子里的青壮劳力，原因有几种。一种是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靠挖煤为生，依赖煤炭生存下去已成为一种传统。还有一种是包产到户后，种庄稼的收入远远比不上下煤窑，而且下煤窑可以当月就拿到钱，不像种庄稼，一年下来卖些粮食也拿不到多少，而且总是赶不上急用。

另外，下煤窑可以避过严寒酷暑，冻不着也晒不着。煤窑里面冬暖夏凉。后来就有很多外村、外县，甚至外省的人到这里来下煤窑。来的人多了，小煤窑开得也多了，有的老板一个人就开三四个小煤窑。

每一个小煤窑都穿插在村子与村子之间的空白地段上，这些散布在黄土坡上的村子就被小煤窑连接起来了。村子连在一起后，前村后村的人联络似乎方便了很多。原来不怎么串门子的人，现在喜欢到外村走走，顺便圪蹴在小煤窑的场子上听南来北往的人讲些新鲜事。

外地的工人散住在小煤窑旁边的几个村子里，他们不用交房租，只要帮房东干点农活，或者从小煤窑上背回一块石炭就行了。每个小煤窑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挖煤工升井后可以不掏钱在炭场子里凭自己的力量挑一块石炭背回家。一个挖煤工这样日复一日背回家的石炭，可以垒砌成一堵高高的墙。房东喜欢招一些身强力壮的挖煤工住进自己家，这样一年下来，背回来的石炭自家烧不完，还可以卖给别人。

老牛家有三孔砖面子土窑空着，他只招到五个挖煤工。其中一个是个瘸子，别看瘸子走路一颠一颠的不好看，干起活来不比正常人差。井下的工作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讨手”，讨手是直接在生产面上用尖镐挖煤；另一种是“拉手”，拉手是把煤从巷道深处的生产面用木托拉到井口下。瘸子是拉手，他一发力，把讨手催得挣命般消停不下，有时候讨手掏出一支烟递给瘸子说，歇会儿，别他妈的把你挣得不生养了。瘸子说，老子本来就不生养，还怕他个什么！

这里的煤矿瓦斯不大，每个挖煤工下井时都装着纸烟或旱烟锅，在劳作间隙抽烟是他们最好的休息。有的挖煤工烟瘾重，带一袋旱烟不够抽，就跟别人讨点。有一次瘸子不到下班时间就早早抽完了装有三两烟丝的那袋子旱烟，他烟瘾犯了，没精神拉煤，一屁股坐到讨手跟前，抢过别在讨手腰里的那包烟，抽出两支点着便吸。瘸子说，纸烟没旱烟过瘾，点两支抽都不如吸一口旱烟。讨手一把从瘸子手里夺过剩下的几支纸烟骂道，不要眉眼的孙子，你烟瘾这么大，为啥下井的时候不多带些烟呢？瘸子说，我给你当拉手，沾你几支烟的光你就受不了，什么人品嘛。讨手瞥了他几眼，骂道，越说你越不要眉眼了。瘸子哈哈大笑着一把又将讨手手里的那几支烟夺过来，猫着腰拉起装好煤的木托大吼一声走了。

开春的时候，一场毛毛雨湿透了脑畔山上的地皮。老牛家脑畔上的枯草中有一种叫地软的菌类一片一片滑溜溜地长出来，在当地人眼里这是一种做包子和饺子馅的上好食材。没等到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毛毛雨停下，瘸子就跟村里的人争相来到老牛家脑畔上，拨开草丛摘地软。眼疾手快、经验丰富的瘸子不一会儿捡了一老碗。一个胖妇人开口了，她对着瘸子说，你一个外地人凭什么捡我们村的地软，把你碗里的地软拿来。

瘸子满脸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个头不高却宽度夸张的女人说，我外地人怎么了？我外地人走南闯北吃遍天下。胖女人一拳打在瘸子的脸上骂道，你这个半撇子还吃遍天下，快滚！这一拳让瘸子始料未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女人脾气这么火暴。等他站起来后，被打翻的地软早被胖女人和其他人抢走了。瘸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嘻嘻哈哈远去的胖女人等，不知所措地傻站着。

他怎么也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这女人太不像个女人了。

瘸子吃了亏回来给房东老牛诉苦。老牛说，你就受了吧！

那女人天不怕地不怕，除过没杀人，啥事没干过！瘸子说，就没人管吗？老牛说，派出所的人把她审问了三天三夜她都不说一个字，最后把她放回来了。瘸子问，为啥审问她呢？老牛说，她家的娃娃被上院里的一条老黄狗咬了一口，她就没完没了不依不饶，最后硬是偷着用一根棍打死了那条老黄狗，打死狗还不解气，又把人家的娃娃哄出来在屁股上咬了三口。

瘸子长叹一声，今天遇上无赖了！

瘸子的嘴唇很厚，向外翻出来大概有半寸之多。当地人吃肉爱吃肥肉，说肥肉香，咬着的时候咯吱咯吱地挤出的油特香。那个年代能闻到肉香就是福分了，一年能吃上几次肉那就是神仙的日子。五黄六月时，靠吃野菜高粱窝头充饥的这些挖煤工，都不敢做吃肉的梦。小煤窑的坡下开了一个小饭馆，卖的饭主要是肉炒面、猪头肉、羊肚之类的硬头货。挖煤工们被诱惑得实在不行了，就赊账吃一次。厚嘴唇的人吃肉厉害，瘸子吃肉厉害不厉害没有人见证过。有一次大家闲聊的时候，话题转到了吃肉，人人流着口水激动得咬不清这个“肉”字。

瘸子说他能吃一个十斤的猪头，其他挖煤工纷纷说他吹牛。有人说，那就赌个输赢。瘸子说，行，最好大家先商量好。十个挖煤工跟瘸子打赌，如果瘸子能吃完十斤猪头肉，就白吃；如果吃不完，瘸子就输两个猪头。饭馆里正好有一个刚煮熟的猪头，用秤一称，十斤半。多出的半斤被中间人蘸着盐几口就吃掉了。其他挖煤工白了几眼中间人，心里骂道臭不要脸。瘸子坐在地上，跟前放着切碎的一盆猪头肉。中间人迟迟不说开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条狗挤进人群把头伸向盆子，被人一阵乱打全跑了。眼看大家的胸前快要被口水浸透了，中间人还是不说开始。有人催着说，快点吧，把一盆子肉放在这儿不是诱惑大家吗？中间人假装没听见，只顾抽烟，头也不抬地蹲在地上悠闲地弹几下烟灰，看都不看别人一眼。又有人开始责怪了，再不开始，老娘可是撑不住了，几口给你狗日的吃了。

中间人抬眼一看是村里那个胖女人也到了。胖女人恶狠狠地盯着中间人，嘴向一边抽了几下，口水流了一下巴。中间人站起来，对着瘸子说，开始。

瘸子双手伸进盆子抓起肉塞进口里，狼吞虎咽地猛吃。

只见肉油顺着他的下嘴唇缓缓地在地上滴了一摊。大家随着瘸子的脖子一伸一缩的吃肉动作，也不约而同地伸缩着脖子。瘸子停下来要喝水，中间人让饭馆老板舀来一马勺凉水。瘸子一口气就喝完，把马勺一扔继续吃肉。吃到剩下有十几块肉的时候，瘸子可能实在是吃不下去了，用手按着肚子说，歇一歇。

那十个挖煤工说，不行，要一口气吃完。中间人也发话了，赶快吃，如果吃不完你就要认输。瘸子端起盆子几口就吞下肉，把盆子扔到一边仰面躺下长出了几口气。

中间人宣布那十个挖煤工输了。十个挖煤工灰溜溜地站起身走了。瘸子躺了一会儿站起来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有一条小河。瘸子来到小河边蹲下撩起水把脸擦了一把，正要站起，头一伸吐了一河滩。有人赶快跑过来看个究竟，一个挖煤工用棍子拨拉着吐出的那些没来得及消化的肉，忽然他惊叫着说，看，一截肠子！瘸子蹲着埋着头一言不发地浑身哆嗦着。大家挑起那块像肠子一样的东西问瘸子，是不是把你的肠子吐出来了？饭馆老板跑过来一看说，哪里是肠子，这是一块没咬碎的猪脆骨。

十个挖煤工围住中间人说，他全吐了，不能算赢。中间人没办法，找到小煤窑老板让评公道。小煤窑老板的发言最具有权威性，他说一方认一半，猪头肉的钱挂到饭馆账上，月底发工资开账。瘸子心里不服，但没办法；那十个挖煤工心里也不服，但是也没办法。中间人溜之大吉了，那十个挖煤工骂道，这个孙子沾了光，白吃了半斤猪肉，他们自己连点腥都没沾到。

一年秋天，小煤窑上的一个挖煤工被断了钢丝绳的罐笼掉下去砸死了。目击者说那个挖煤工被砸成肉饼子了，死得太惨。遇难的挖煤工是被装进一个麻袋用绳子吊上来的。小煤窑老板指挥众人在靠近小煤窑旁边的小沟里搭了个草棚，把死人放进去。随后老板安排瘸子给死人洗身子穿寿衣。瘸子不干，质问老板，凭什么让我干？老板没法，说，给你挣两个工干不干？瘸子说，这还差不多。

瘸子提了一桶水洗去了。他三下五除二给死者洗净后，趁死者身子没僵硬，把衣服给穿好，给死者脸上盖了一张麻纸交工了。

死者家属直到半夜里才来，哭骂着老板不是人。老板是村里的支书，他让村里的几个小队长出面阻拦死者家属在小煤窑上寻短见、跳井等闹事行为。接下来是商量赔偿的事，死者家属要十万元，老板只给两万元，最后经过几天的调解协商，五万元达成协议。家属找到老板说死者手上那块电子表不见了。老板叫来瘸子问电子表哪去了。瘸子说他给洗身子的时候就没见到什么电子表。老板不信。瘸子赌咒发誓说谁要是拿了这块电子表一家人不得好死。老板还是不信，伸手在瘸子的衣兜里掏出一块已经停了的电子表。瘸子有点慌乱，他低下头满脸冒汗。老板骂道，你他妈的就不是个厚道人。

家属拿走电子表后，用雇来的拖拉机拉走了已经入殓的死者。小煤窑燃起一堆柴火送葬，瘸子躲在一角，目送着这个与自己曾一起干了一年多时间的挖煤工离去。老板一声大喊，开工了。穿好满身沾满煤屑工衣的几个挖煤工站在已经修好的罐笼里下井了。

后天就是农历腊月初八。腊八不吃糕，冻死一圪。这是在当地民间流传的一句谚语。到了腊八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做软糜枣糕吃。老牛家喂了一年多的那头猪不是很肥，但也有一百多斤。这天一早起来，老牛就把院子里的那张石床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把窑洞腿子处的春锅烧旺，烧了一大锅开水，准备杀猪。瘸子等几个挖煤工帮着磨刀子、捉猪、把猪压住。凡是帮忙杀猪的人，都能吃到一顿猪肉粉条和小米捞饭。等把猪杀完，全部拾掇好之后，就开始做饭了。瘸子等人早上起来都没吃饭，就等着这顿饭。饭熟了，大家自己动手盛饭舀菜，每个人的老瓷碗都是冒了尖的。瘸子端一碗饭蹲在崄畔上，用筷子挑着菜里面的肉，骂骂咧咧地说老牛家太小气了，怎么好意思只放这么一点肉呢。老牛把猪肉卖给煤矿上的挖煤工和村里的人，割肉的人大多是赊账。老牛那个本子记着账，油渍渍的双手把记账的本子油透了。瘸子割了三斤多肉，他拿回窑里生火做肉，焖了一锅小米干饭，不到天黑就全部吃光了。

瘸子是个歪心眼很多的人，他吃饱后心想，啥时候才能还了老牛的猪肉钱。他寻思着晚上偷出老牛的账本，把记着自己赊账的那页撕掉，这样老牛空口无凭，自己就不用还钱了。

等到天黑后，瘸子假装到老牛那里去串门子，眼睛死死盯着压在席子底下的那个账本子。瘸子溜达着坐到跟前，悄悄拿出账本子装进裤兜里出来。他急忙找记着自己赊账的那页，由于十分慌乱，翻过来翻过去就是找不到。他忙到茅房里划根火柴把账本烧掉，然后回到窑里睡去了。

第二天老牛怎么也找不到账本子，最后在茅房里看到账本子被烧毁的灰烬，他冲出茅房站到院子里大骂，是哪个缺德的人干的这种坏事！老牛快被气死了，他接着骂道，谁家儿子要是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谁家八辈祖宗也不会有一个人种子！老牛报案了，派出所的人带走了瘸子等其他几个挖煤工审问。起先大家谁也不承认，后来警察给他们几个人铐上背铐子，要用冒着火花的电警棍一个个电他们。瘸子害怕了，他赶忙承认，并如实供述了作案动机和细节。瘸子被关进了监狱，他在小煤窑挣下的工资被扣掉，用于偿还老牛的猪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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