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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已在九泉之下的、名叫胡语哉的老师,我该如何祭奠他呢?
被我尊为师长,并且永远受我敬爱的老师,恐怕莫过于他了吧?
他并未教过我一堂课!
我是因为阅读陆蠡翻译的《罗亭》,为两个生僻的异体字请教他而结识他的。他是老北大学生,青年时代听过鲁迅、周作人、丁西林、范文澜和许寿裳的课。抗日战争时期随北平大学流亡到我的故乡。他是河北人,中年丧妻。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孤身一人生活。
他瘦,无须,一张老太婆似的瘪嘴,患白内障,但不严重,说话吞吞吐吐。听过他课的人说,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太清楚。但在那个年代,在我接触的教师里,唯有他对学生没有戒心。我的一星半点知识,有许多是他教授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听别的老师的课,而听他在宿舍里讲给我一点古文和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有许多个夜晚,我便是在他那里消磨掉的。
他有很多藏书,但太吝于借人。我几乎难以从他那里借走一本书,能够借走的,也无非是当时市面上颇为“走红”的“革命现实主义”之类。我非常羡慕他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纸色已经发黄的厚厚的《辞源》和中华书局出版的厚厚的《辞海》,但也只能是在他的宿舍里翻看。
孤身生活,使他学会了照料自己。他经常在煤油炉子上热一点学校食堂买来的熟食。倘若改善生活,就开一听肉食罐头。每逢我拜访他而他恰好想改善一下生活时,就说:“麻烦你帮我开一个罐头。”然而诸如提水、提煤之类比较下力的事情,他从来不求助于人。
就是这么一个老头,当我在哨卡写信给他,诉说文化的缺乏之后,竟收到他寄给我的一小捆书。在此之前,我收到过和我同年入伍、补充到千里之遥的吐鲁番的一位朋友寄来的《艰难时世》和《雅典的泰门》。朋友之谊,当在分内。胡语哉老师寄来的却是时兴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之类。
这正符合他的秉性。尽管如此,仍然使我特别感动。他的信不外乎是鼓励我“锻炼成长”之类。在孤寂的雪谷,这位孤独的老人竟然体会到我的寂寞,其心之拳拳,其意之殷殷,是我在任何一位老师那里没有感受过的。当我陶醉、厌烦、诅咒和依恋哨卡孤寂的生活时,那几本厚如砖石的书,一直是藏于我枕下的珍品。
199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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