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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次冰清山庄,黛玉回贾府后依然是回味无穷。那样清新自然的田园风光,那样自由和谐之氛围,都是在这深宅大院无法体会的罢。自己在现代之时去过“农家乐”,那便是农民向城市人提供的一种回归自然从而获得放松身心、愉悦精神的休闲旅游之地。而如今这个朝代,这农家的田园生活,也是要比这朱门绣户的沉闷生活要愉悦许多。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信手拈出自己田园生活的一个最典型、最形象、最具有审美意义的场景,给予了最完美、最艺术而又最真实自然的表现,其意不可言传也。不仅是黛玉,紫鹃,亦连墨霜墨雪,皆是十分回味那日的惬意,原来,人的天性,皆是不喜拘束的。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黛玉、“三春”姐妹正在王夫人房里闲聊,吃着茶水糕点之类。凤姐过来回王夫人关于金钏儿的空缺一事,王夫人道是把金钏儿原有的那一两月钱过给她妹妹玉钏儿。凤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又问凤姐:“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
凤姐听出王夫人的话头,便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她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份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若不裁她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只听她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笑笑,不语。
王夫人想了半日,方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份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只微微蹙眉。薛姨妈又笑道:“那袭人的模样儿端正,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实在是个难得的。”王夫人则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地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不语。黛玉与宝钗亦不便插话,只坐在一旁静静喝茶。薛姨妈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很明显,贾府上层并不知袭人和宝玉逾矩之事,而此番谈话之后,袭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她已成功地从一个丫鬟提升到一个准姨娘的高度。
王夫人与袭人,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一个是贾政的夫人,一个是贾母的丫环。一个过着贵夫人的生活,一个做着宝玉姨娘的梦。她们各不相扰地生活着。直到宝玉挨打,因了对于宝玉命运的共同担忧,她们才走到了一起。两人在同一条阵线上,颇有同盟军的意趣。此后,一个有了个可信托的人,一个有了可请示的主子。王夫人是个聪明的主子,该出手时很大方,给袭人涨了月钱,又在内部公开了她的身份,让凤姐等知道了袭人的地位。王夫人看好袭人,是因为她要一个和她思维模式一样的人在宝玉身边劝着宝玉。只是失望的很,宝玉并不领情。她们真的爱过宝玉,却都不明白他的心。原以为最近的距离,却是最远的人生。这是后话。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一齐回至园中,宝钗约姐妹们去蘅芜苑坐坐,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三春”姐妹皆各有原因不去,便各自散了。
湘云这几日被接过来玩,此刻在潇湘馆听说袭人一事,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袭人在伺候宝玉之前曾伺候过湘云,两人的感情一度极好。而如今,湘云与袭人的情谊,恐怕早就淡了。湘云念旧情,袭人却未必。上回湘云过来,给袭人送戒指的时候,这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对袭人有一句抱怨之词:“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这分明说袭人薄情了。而袭人也心中有鬼有愧,红了脸辩驳道:“罢吆,先头里姐姐长姐姐短,哄我给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云云。这么一大套歪理,说得心直的湘云立即赌誓举例地证明自己没有忘旧。实则真正薄情忘旧的是袭人,然而这一番话下来,竟绕到湘云身上了,可见其心机与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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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洗完澡,黛玉与湘云二人来至怡红院中。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二人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掀开软帘,来至宝玉房内,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床边低头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聚精会神,竟不觉二人进来。两人见了这个景儿,顿觉好笑,又觉得别扭,正欲说话,忽听得宝玉在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三人听了这话,皆怔了。
忽见袭人掀帘子进来,一见黛玉与湘云也在,便请安道:“林姑娘,云姑娘。”宝钗方发觉两人不知何时进的屋,忙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有些尴尬地笑道:“你们几时来了,也不出声。”黛玉故作不觉,走过去瞧那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肚兜,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倒是十分精美。黛玉赞道:“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忙道:“这是宝玉的。”湘云也过来瞧,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真真好笑。待他醒来我定要羞他一羞。”袭人笑道:“可不要羞他。他原是不肯带的,所以我特特地做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黛玉道:“你这丫头竟这样耐烦,真是不虚了这贤惠的名声儿。”袭人似乎听出话中有话,便不出声。黛玉又道:“方才看见宝姐姐在绣,还以为这是宝姐姐做的呢。”宝钗顿时大窘,满面红霞,又不好分证。湘云看了一眼宝钗,默然不语。
见众人皆静默,为掩尴尬,宝钗微笑对袭人道:“你可听说了你的事?我正要向你道喜呢,想必两位妹妹也是为此事而来的。”袭人笑道:“宝姑娘别笑话我了。我能有什么喜事。”宝钗笑道:“可不是笑话你,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语未了,只见凤姐打发平儿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事了。”袭人便随平儿一同出了怡红院,往凤姐处去。黛玉见再待着也无趣,便携着湘云出去了,宝钗自是亦跟着出去,临走时还嘱咐晴雯麝月好生看着宝玉。
下午宝玉来到潇湘馆和黛玉湘云一起闲话儿,袭人也跟了来,站在宝玉身边。本来主子闲聊,丫鬟若无事不得在场,就连紫鹃,也自觉在外间待着。这袭人,明知越礼而为之,并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她对宝玉的依恋之深,已经到了无可不为的地步。袭人一心以为自己已是内定的姨娘,身份自是和别的丫鬟不同。殊不知,她这“准姨娘”的月钱是王夫人从自己的份例里拨出来贴补的,不列入官例之中,也就是说其名份尚未正式确立,她这个姨娘当的有实无名,此为其一;其二,王夫人给了她姨娘的待遇,并不代表贾母认同她的身份。王夫人的权力是受制约于贾母的,贾府的高层社会关系,都是由贾母控制的。贾母喜不喜欢袭人另当别论,总之在王夫人正式禀明之前,贾母是把袭人当成一个纯粹的丫头来看的。因此,黛玉对袭人,既有厌恶之感,又有哀叹之意。
黛玉本性平和,便不理会袭人,由她站着,只和宝玉湘云闲聊。宝玉本就待袭人不同,湘云因与袭人有情谊,也不好驳她的面子。聊了一会子,黛玉对宝玉说道:“听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你出去不出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样天热,又要穿几层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一听忙道:“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这礼数定是要尽到的。”
黛玉听此话不禁恼怒,这袭人,真没有个丫鬟样,如今愈发自以为是了。只是看着湘云的面子,故忍下了,却只见湘云也蹙起眉头。黛玉见宝玉未答话,便说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份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是谁赶蚊子?”袭人正欲说话,孰料湘云抢先将昨日宝玉睡觉无人作伴,宝钗在他床边坐着绣花的事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呆了一呆,不语。湘云冷笑道:“亏她在众人面前是个最守礼的,可怎么说呢?”袭人忙笑道:“只是因我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才让宝姑娘略坐一坐,我出去走了走便回去了,并没有多久。”
黛玉不由怒道:“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宝玉,管管你的丫头!这贾府,没有礼法了么?还是见我是个外人,不必在这里遵守了?”袭人见黛玉动怒,吓得连忙跪下,霎时眼泪汪汪道:“并不曾想惹姑娘生气,袭人也不知哪里做错,只请姑娘莫要气恼,若是气伤了身子,便是袭人的不是了。”黛玉冷笑道:“你的不是?你的不是还少么?”袭人也不辩驳,只是哭。宝玉见了不忍,对黛玉道:“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往心里去了。”湘云也有些不忍,但袭人此番确实造次,于是便不作声。黛玉见这袭人又在扮弱者博同情,其最擅长以柔克刚,始终保持一副温柔和顺的面貌,如今又是端着楚楚可怜的神情,于是冷冷说道:“你起来吧。宝玉的丫头,轮不到我来教训。我累了,要歇息了。”宝玉听说,忙叫黛玉去歇息,也不便久留,起身离开了,袭人依然是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湘云方说道:“林姐姐,我看着袭人,怎么就和以前全然不同了呢?”黛玉叹道:“傻妹妹,人总是会变的。”湘云说道:“如今看她,只守着宝玉,处处以自己为怡红院第一大丫环,甚至为怡红院主妇。弄得自己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我真是不明白。”黛玉说道:“她的心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说着,忽见鸳鸯过来,说湘云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回去。湘云一听,顿时满眼含泪,十分不舍,却又不得不回。一时只得穿戴好了去贾母处,湘云只觉缱绻难舍,见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黛玉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了她婶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她走了,只说会常接她来玩。少时宝钗也赶来,众人送湘云等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眼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家方进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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