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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第1页）

教室开着暖气，热气粘着玻璃呈现朦胧的松枝雾花。郑亦梵用纸巾抹了抹玻璃窗，透过窗洞看到外面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花园树林白茫茫一片，铺上厚厚的一层雪。他担心疾病缠身的覃小竹来，在这样冰冷的雪天，能否照顾好自己。

他曾给覃小竹说，他在省里参加培训的这个月，她到省城父母家休养，好就近照顾她。覃小竹不愿意，说党校学员管理严格，食宿都在学校，晚上也不允许外出住宿。她决定的事，牛也拉不回头，他只得作罢。

放下繁忙的机关事务，坐在教室静心听课，也思考了一些问题。他曾向朱松检察长面呈，再次要求将周至光案件移送法院。朱检察长批评了他，说当前加强制度化法制化建设，着重培养执法人员的制度素养和法律素养。中国的制度素养与历史文化有着密切渊源，其内涵与西方的制度与法律素养截然不同。西方强调遵从社会共同认可的契约，也就是法律精神，我们更擅长于服从上级意志。

朱松检察长好意提醒他，既然市委主要领导决定暂时搁置复查，并已形成决定，就必须尊重上级党委的意见和决定，这也是机关党员干部必须遵循的制度素养，和应当把握的原则。朱检察长还告诉他，林检察长调离、来俊臣调岗，都是受到周至光案件复查的影响。检察院党组向上面争取了一个参加省委党校的学习培训名额，让他离岗学习。

郑亦梵服从组织决定来到党校学习，心里却对朱检察长颇有微词，认为他年纪大了，胆小怕事，遇到麻烦绕道走，息事宁人，缺少了青年人的血性。沉静这一段时间，他又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朱检察长在机关混了三十余年，洞析官场思维和机关运作模式。让他到党校学习，目的是让他暂时远离是非之地，规避周至光案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既来之，则安之。郑亦梵心想，心思回到课堂上，认真听教授讲课。思维也受到启发触动，对一些平时不关注的问题也进行了深度思考。关于制度等看起来高大上的问题，表面上与个人生活毫不相关，实际上又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关于当前东西方思想问题的争论，专家在课堂上进行了广泛探讨。前教育部长发表文章，提出不能让西方思潮进入我国高校课堂。此言一出，即广受诟病。反对者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否为西方思潮？当前大量引进“海归”人员，是否已受西方思想影响？引进他们进入大学课堂，是否意味着对西方思想的全面开放？出国留学者多为官二代和富二代，排斥西方思想思潮是否意味着对贫民子弟思想的全面封禁和愚民化？该文章作者后来回答记者提问，加上了“西方错误思想”定语，仍然不能解决如何更加改革开放，进一步吸收人类创造的文明成果等问题。一位长期进行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教授指出，这场由学术观点引发的思想争论，反映了冷战思维对“文革”时期成长一代人烙下的深刻思想烙印，也是东西方文化的对抗和延续。

关于社会治理改革问题。社会学者指出，当前已由社会统治转向社会治理，更进一步走向社会善治和良治。在八十年代初社会治理思想探讨和改革设计，奠定了当前社会五级党委、五级政府的思路。也有曾学者提出四级政府思路，或“县政乡派村政”治理模式，提出将县长和乡长进行社会民主选举。现在乡镇一级领导都要上级提名，谁要提出民主选举，都认为是对现有制度的动摇与伤害，实则是小题大作。教授举证说，梁漱溟在山东创办乡村实验研究院，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曾将二十七个县的县长提名推荐权交给梁漱溟。当下提名县长落选，省州市三级领导如临大敌如临深渊，将沧海一粟式小职位，看成不可放弃的地盘和奶酪，是气魄变小了还是固守利益的观念太强了？是否把现有制度设计和利益看成了不可改革的圭臬？1942年共产党领导下的晋察冀解放区，以黄豆为选票，以土碗为票箱进行民主选举试验。在社会经济实力更为雄厚、制度更加完善、选民素质更加成熟理性的二十一世纪，为什么视基层民主选举为畏途？其背后复杂的社会心理值得深思。在乡镇民主选举改革问题上，证实了“改革进入深水区”的准确判断。

一位教授讲到，1949年12月新中国建立之初，著名学者董时进曾向毛泽东上书，要求停止土地改革。他说，中国的土地不是分配不均，而是人口太多，土地太少，农村劳力大量剩余。应当节制生育、优生优育，同时发展其他产业，将农村劳动力转移出去。如果平分土地，会将劳力束缚在土地上，阻碍中国工业化。平分土地后，土地细化，难实行机械化，且农民在小块土地上没有致富的可能，对土地长远投资缺乏热忱，土地将退化。土地改革后，由于失却了地主富农的累进赋税，将给国家税收带来困难。董时进还强调，在中国，封地或土地世袭的封建制度，两千多年前就结束了。土地可以自由买卖，租赁基于双方自愿，土地拥有者中绝大多数是靠勤劳和善于经营起家的，如百姓所言，“富不过三代”。地主不是一个阶级，“有恒产”的传统令工农兵学商各个阶层的人购买土地出租;这和存款，买股票是同样道理。拥有土地不是犯罪，极少数人用不法手段夺取土地才是犯罪。

郑亦梵第一次听说董时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大为震撼。不管他提出的观点和看法是否正确，是否符合时代潮流，其关注国家民族前途命运，在关注民众幸福的拳拳之心，甚可嘉勉。由此证明，在历史的特殊时期，不乏能够透视未来的睿智思想者，使古老而伟大的华夏民族在历史关键节点上，从来不犯战略错误，华夏文明得以数千年生生不息。

法学教授就当前司法改革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说按照最新精神，党的领导与司法独立并不矛盾。党的领导主要就司法思想理念、法治体系建设方面的整体领导与把握。具体案件办理，尊重法律。党委书记借党的领导插手具体案件办理，从暴露出来的问题看，或多或少有猫腻或私心。教授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不仅厘清了周至光案件的复杂背景，也使郑亦梵对未来办案有了明确的立场和思路。

思考让郑亦梵浑身充满了灵性，平时想不通的问题，换一个角度思考，竟豁然开朗。

生活就是这般，当你努力钻进去的时候，偏生有一股力量把你拽出来。第二个周末下午，省直机关的同学陆续回家，还有人开玩笑说，回家上公粮。郑亦梵想回家探望父母亲，两位老人周末都有事。从省城回南原高铁只需三四十分钟，开车一个半小时，他计划利用双休好好看一看书，打电话给覃小竹说不回家了。傍晚，与留下来的同学吃过晚餐，迎寒风沿校园茂密树林转了一圈，回到寝室看了一会儿书，就接到周雪娟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里，我需要和你谈谈。”

郑亦梵问她有什么事。周雪娟说，她遇到了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需要和他当面谈谈。他问改个时间行不行？周雪娟倔强任性，断然否定，说马上开车上省城见他。天寒地冰，他知道周雪娟的开车技术，赶紧说，别别，你真有什么事，还是我开车下来。周雪娟笑了，说你怜香惜玉，再好不过了。最后说了句我等你，挂掉电话。

郑亦梵短讯给班长汇报家中有事，穿上大衣下楼开车驶上高速。夹在高山之间的高速路，除了赶路的重型卡车，其它车子很少，非常僻静，也很顺畅。郑亦梵一路回忆着与周雪娟的交往。周雪娟早年丧母，留下她和一个小她七岁的妹妹，父亲在县城胶合板厂当工人，一家人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备尝世间人情冷暖。缺乏母爱的周雪娟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经常遭受同学欺负。她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在一次工伤事故中重伤不治身亡，她与刚上初中的妹妹相依为命，微薄工资无法承担两人的生活费，她便辞职自己开店，生意慢慢好起来，不仅买了房，妹妹高中毕业就送到了新西兰读大学。

要是当初和她好下去，现在两人会有孩子了吧。郑亦梵一分神，车头轻轻一晃，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努力把紧了方向盘。

一个小时零十分钟驶出南原西出口收费站。金戈的汽车修理店离西出口不远。两人好久没有见面，郑亦梵想顺道过去看看他，拐上灯暗车少的外环路。远远望见修理厂楼房，灯亮着，郑亦梵猜测金戈可能还没有睡，心中暗喜。

接盘修理厂之前，金戈曾征求郑亦梵意见。他认为修理厂地址虽然偏僻，但处于几条通道的交叉点上，门前地盘宽阔，方便停车，只要稍微用心，生意应当做得起来。先前店主经营不善，维持不下去，可能与是否用心，经营不善有很大关系。金戈接手后，高薪聘请了两位师傅，与保险公司加强联系，生意很快就起来了。每次路过，看到金戈坐在轮椅上，摇着宽大蒲扇优哉悠游观看过往车流行人，小日子过得十分闲适，他为金戈由衷地高兴。

郑亦梵驾车驶近修理厂。忽地，一个黑影展翅掠过车前，他赶紧猛踩刹车停下。黑影如一只型体巨大的黑蝙蝠，张开宽大翅膀贴近地面疾速掠行，仿佛一只行动迅速的精灵，神秘地消失在黝黑公路深处。

郑亦梵加大油门追寻，潮湿空旷的公路偶尔轰隆隆驶过一辆重卡，映衬得公路更加安静，其它什么也没有发现。

莫非是UFO或外星人？郑亦梵驾车折回汽车修理店。楼房除了门额挂着节能灯，窗子一片漆黑。他打电话问金戈在哪里。金戈说和几位朋友在杨老二猪小弟夜市摊宵夜，热情邀请郑亦梵过去。通话背景传来嘲杂声音，郑亦梵将信将疑，推说还有其它事情，改天再聚。

飘忽的黑影并非金戈，只身偷渡缅甸失去双腿的兄长，一个学了几天武艺的平凡人，根本不可能脱胎换骨，突然拥有超人的特异功能和超凡本领。郑亦梵疑窦重重，驶进城来到周雪娟的美容店，把车停在楼下院坝，为了避开闲人，从楼梯直接上到三楼，轻轻扣响铁门。

屋里蟋蟋嗦嗦一阵响，周雪娟懒慷地拉开铁门。她穿着卡通状粉红色棉质睡衣，柔顺秀发蓬松散披，待与他目光一碰，身子弹簧似的跃起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展翅扑腾，整个地挂在他胸前。他轻轻把她放下。她明艳的笑容暗淡下去，眼皮耷拉，弯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郑亦梵踏进热烘烘的房间，她帮他把大衣脱了，挂在门边衣架上，把一双厚厚棉拖鞋放到他脚边，指着覆盖薄被的宽大沙发，说了一声坐，趿着拖鞋倒开水。

郑亦梵接过烫乎乎的玻璃水杯，见周雪娟脸上挂满忧容，玩笑道，什么事心急火燎，天还没塌下来嘛。

塌了，想要你帮我顶着。周雪娟说，踢了拖鞋重新躺上沙发，关切问，路面结油垢了没？没什么事吧?

有事还能来见你?郑亦梵喝了一口水，朝敞开的房门望了望，房间都干净整洁，没有外人。问：你的室友呢，员工呢？

另外安排了房子，以后我个人住这里，朋友来也方便。

朋友？你有男朋友了？郑亦梵问，她谈了男朋友，他内心仍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你啊，难道你不愿意来吗？周雪娟大眼睛微微上扬，挑衅似的望着他。郑亦梵避开热辣的目光，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成家，好好过日子。

周雪娟鼻子一哼，你倒说得轻巧，有一句诗怎么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郑亦梵吃一惊。她还抱着这种心态，对他心存幻想，再纠缠不休，岂不是害了她一生？在短沙发上坐下，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话题惹得周雪娟有些懊丧，烦躁地说，好了，今天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说着双腿一挺，拉薄被盖上身，直挺挺地躺下，眼直直地望着地板出神。

你不是说有事吗？没事我走了。郑亦梵拍了拍沙发扶手。

别。周雪娟一双忧伤的泪眼对着他。郑亦梵心受触动，黯然神伤。移身过来挨她坐下，问：发生了什么事？

周雪娟闭上眼睛，痛苦地晃了晃脑袋。郑亦梵最见不得女人的泪，抽出纸巾帮她拭去泪珠儿，轻声说，有什么话跟我说，好吗？周雪娟仍然紧闭嘴唇不说话，郑亦梵想站起身，周雪娟双臂紧紧圏住他，带哭腔地哀求：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郑亦梵的心猛然一沉，抚摸着她的秀发，温柔地说，我不离开，好吗？周雪娟感动地钻进他胸怀，小声说我怕。

郑亦梵环视灯光柔和的房间，问，怕什么呢？

周雪娟昂起头，骤急地说，我乳腺囊肿，昨天检查又发现钙化点，我怕得乳腺癌，年纪轻轻死去，留下妹妹无依无靠。

怎么可能？郑亦梵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你那么年轻那么健康，怎么可能得乳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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