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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香如被孝珍拎出归月阁,一把被推搡在高大赭色的台柱旁,只听孝珍骂嚷道:“你怎么当得差!”香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高高红—肿隆起的半边脸,哽塞难语:“放在那儿的,奴婢以为是晾好的了,谁知是滚水呢。求孝珍姐姐饶了我这一次罢!再不敢了!”
“还胆敢有下次!你今夜也不必睡了!再去端一盆滚水来举着,凉了就再替换,否则也赎不了这罪孽了!”孝珍身量高大,嗓门洪亮,一字一句皆狠辣无比,香如瑟缩着,听闻此责罚,哭着求饶,孝珍如何饶她,又朝肩一蹬,呵斥不迭:“还不快去!”香如堪堪倒地,见事无转机,才心如死灰地去了。
至翌日,孝珠出来时,只见一只银镀铜深口盆狼狈地翻在地上,而泼开的水业已干涸,只留下一地乌沉沉的水渍,哪里见得着香如的身影?
她咂咂嘴,口中骂骂有声:“这小蹄子,可又是回庑房去躲懒了!”她气势汹汹往归月阁下人安居的庑房去,一把将门推开朝里一瞧,却见空无一人。孝珍适才见孝珍怒火冲冲,也跟着过来,问:“是不是那小蹄子偷懒呢?”
“奇了,也不在庑房。”孝珠将门一关,转头对孝珍疑惑道。
“休去管她了,主子起身了,要伺候梳妆呢。等闲下来再做计较,只怕是那小贱蹄子跑出去了,回来还有的一通好罚。这点子委屈也经不住。”她扁嘴一甩袖,拉着孝珠走了。
太液池,池畔石路旁栽种的的参天香樟,郁郁苍苍,凝着满树的苍翠与阴凉,那透亮的碧翠在阳光的照射下漾着明朗的翡翠之色,将阳光一块一块剪碎,送下一片片荫凉来。
?诗与方御女挽着手在树荫下缓缓踱着步说话,方御女远眺向阔大无波的太液池,骤然见太液池上漂浮着一抹苍青色,她驻足远观片刻,拉一拉?诗的缃色衣袖,奇道:“姐姐快看,那是什么?”
?诗闻言驻足而观,扶着粗壮苍劲的树干往太液池走近了两步,半眯起一双水汪灵动的妙目,仔细看了半天,她尚未看明白,耳边就响彻了方御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她一下子怔在原地,她也看清了——那是一具浮尸,脸都泡的惨白浮肿了,像极了一团石楠花,诡异恐怖。
方御女连连后退,双腿一软摔倒在地,采樱也吓得仓皇失措,无力扶起方御女来,索性也跟着跌坐在地,抱着捂脸大哭的方御女。
?诗险险跌倒,往后一倒被墙似的树干拦住,她扶住身边玫玙的手,才勉力站定了。她一张脸吓得煞白,血气被那一瞬间的惊吓给全然抽尽了,她呆立着,颞颥良久,却挤不出一句话来。玫月是个心里有主意胆大的,立时反应过来,叫玫玙将主子扶好了,拔腿就往颐华宫跑。
所幸方御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引来一班巡逻的侍卫,?诗见有侍卫来,神情恍惚地说了个囫囵,就摇摇晃晃地拉起方御女走了。方御女一路上呜呜咽咽难成一语,?诗也是神志游离于九天之外,不知身在何处。好在玫玙还心定些,吩咐了采樱将方御女安生送回去,一面自己扶着?诗回了房。
甫一踏入房内,嗅到屋中熟悉的清淡沁心的香味,?诗才如释重负一般,长长松了口气,而后眼前天旋地转,她呜呼哀哉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醒转之时,?诗闻到了一缕熟悉温软的清甜香气,以兰香为主、佐以山茶的恬淡之气,她缓缓睁眼,口中唤:“姨母……”
韫姜沁凉的手贴上她光洁的额,呵气如兰:“好在退热了。要不要喝水?”
?诗低低呻吟,转了个身正对韫姜,只见韫姜宽坐在床沿边,手中捧了一盏晾好的温水,?诗粉面纸白,直起身来,就着韫姜的手将温水吃尽了,韫姜扶着她坐好,说:“天可怜见儿的,你们小姑娘家哪儿见过那阵仗呢?听说方妹妹也是吓得发了高烧,至今高热不退呢。幸在和大人说你只是惊吓过度,以致气血上涌,缓顺下来,用几贴安神药也就好了。”
“姨母都知道了?”?诗先是惑然,而后自己了然地轻声“唔”了一下,低头怆然道,“人想是没救了……”
“是归月阁的香如,年纪轻轻的就没了。”韫姜拉紧了?诗寒凉盗汗的手,拍一拍以作宽慰安抚,愀然说,“查也查得尽明白了,说是有人切实瞧见香如挨罚,脸上挨了一掌,委屈哭啼。想是年纪轻,一时回转不来,才投河自尽了。韩良人知出了性命大事,也吓得不清,她身边的女使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把事儿都说了,事情也就铁了的。皇后娘娘念着香如办事不利在先,韩氏又是无意为之,兼之贵妃替韩氏开脱,故仅褫夺了韩氏封号,罚俸一年,在归月阁思过。”她见?诗缄默落下泪来,细声问她:“你哭什么?可是悯恤那孩子?”
?诗哽塞怆然不已,拧紧了秀眉,泫然道:“我哭香如,也哭自己。一条人命,仅仅如此而已,怎不叫人心寒呢?”
韫姜温柔地抚过她松软的鬓发,语气无奈而戚哀,一双明霁样的眸子里透出黯淡暧—昧的光来:“除了惋惜悲悯,也是无能为力。宫中有些人命比天高,有些却命如草芥,实在天悬地隔。”
“姨母……”?诗扑入韫姜的怀里,连声啜泣起来,哀怛之感溢满了她的心,泪是咸苦的,心里却更苦,“我好怕……”她低呼的声音凄曼绵长,糅杂了述说不尽的悲凉。
韫姜默默无言、长长嗟叹,徒增哀意。她只觉心内凄寂荒芜,犹如荒野之上凄风寒雨,百无生机。
香如的死没有谁去关心,只有?诗与方御女受惊抱恙,而韩良人亦是不好过,在月黑风高之时,她总会梦见香如变成恶鬼来索命,就日日担惊受怕,消瘦地难成人形。
恪贵妃来时,归月阁内熏着浓重沉闷的佛香,扯着满屋子的经幡,奉着满座的宝相大佛。
她满脸嫌恶,勒令孝珠把这些搅得满屋乌糟的东西都给撤了,孝珠为难道:“贵妃娘娘不知,我家主子幼时遭过恶道惊吓,最怕神鬼之流,那天夜里不知怎的梦魇,见了香如……她……主子就日日风声鹤唳的……也怪下人们最爱嚼舌,主子听了不少事关香如的传闻……这下更是受不住了,昨儿夜里发起高热,娘娘来前才退了些了。”
“疑神疑鬼,才致如此!真是色厉内荏,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地做虚罢了。”恪贵妃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朝内走去,只见韩良人深陷着双眼,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听闻贵妃来了,挣扎着起来,恪贵妃在床边春凳上坐了,冷笑道:“不知你的魄力哪儿去了,区区一个香如追魂之说,就将你的命拿去半条。”
“娘娘……”韩良人脸色青灰,双眸含泪,紧锁着眉心,泫然欲泣。
恪贵妃喟叹一声,才把语气放柔和了些,字里话间还是带着刺:“你且想想,若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更是落实了你苛待下人以致人轻生的说法,倘使皇上得知,你也休想再能近驾侍奉了。好歹你还乖觉些,知道去请伺候本宫的周太医,又命屋里人一应封—锁消息,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
韩良人瑟瑟的:“嫔妾实在害怕得厉害……这满屋子东西全是打着为香如祈福超度的旗号,拿来安心的,否则夜里实难入睡。”她吃力地坐起身,满目恳求望着恪贵妃,“嫔妾心慌意乱,实在已经没有主意了……”
“你若如此,不妨自请去念华殿祈福赎罪,一来求个安心定神,二来能博个知错能改、宽善悲悯之名。”恪贵妃不知为什么对韩良人总有些嘴硬心软的意思,许是她神情之间有一缕神似定城的地方,让她在无形中生出柔情爱怜。
韩良人凝神想了想,才将沉重的头颅点了两下,恪贵妃起身,踌躇着,有些别扭又有些羞意,伸出手扶了扶玲良人的肩,道:“本宫总会助你再出来的,不消多日。”
韩良人受宠若惊,蓦然抬起头,满目都是感激涕零的泪光,她软下声音来,又唤了一声:“贵妃娘娘……多谢贵妃娘娘……嫔妾知道,没有贵妃娘娘,嫔妾不会是褫夺了封号,罚俸思过这样简单的。”
一霎时,恪贵妃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羁绊,她在韫姜、林初、宛陵三人身上见到过的,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羁绊。她深吸一口气,总是倨傲在上的神色在不自觉中柔和下来,她淡淡道:“这些话也不必多说了,好生去定定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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