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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不是吓唬,王万里不光给武氏经营生意,还提供巨量的钱财,这种人多会牵扯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里。武氏为了这些事不曝光,对此案是一定要过问的。大郎总不会认为谢三娘选这个案子让你来破只是偶然吧?”
“不错,她也说过,本就是因武承嗣找了天后,天后才命她协助侦破此案的。”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珪整一下袍摆,“这些为奴为婢的人,人生没有半点自主。她们只是物件,连人都可以被买卖,所以就算主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轻易不能告诉别人。以仆告主,在大唐是有罪的,她为刘氏隐瞒,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可现在却落得一个被绞杀的下场,所以,我觉得她的确可怜。”
“原来如此。”李凌云点点头,似乎已明白了,但他又马上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我一直没弄懂,刘氏杀王万里也就算了,为什么如此憎恨那个老妾?以致还命自己的干儿子杀人辱尸,毁其名节,这分明是画蛇添足,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做吗?”
明珪闻言轻叹道:“我读过案卷,而你只看了验尸格,所以不知道那个老妾本是自小卖身给王家的奴婢,一直是个贱人。”明珪目光微闪,低声道:“大唐各色人等,按良贱进行区分,不同色等的人,彼此间不能通婚,否则便是违法,要遭受惩处。[3]王万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无比。可他虽爱这个妾室,却也无法娶伺候人的奴婢当正妻,只能想办法将她放为良人,才能抬作良妾。若娶她为正妻,必定丢脸,别说族中不允许,说不定他为之办事的武氏也不乐意。所以说,那王万里无法给她正妻的名分,只好格外宠爱她。刘氏明明是正妻,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个贱奴尽享丈夫的偏爱,站在刘氏的立场上,她当然气不过,天长日久,恨意也就变得深刻了。”
在心中排列了一下大唐各色人等的级别,李凌云仍有些不解。“可——经商不也是贱业?王万里赚了再多钱,在别人眼里,他也不如种地的田舍老汉值得尊重。”
“世道如此罢了。再说他虽然操持贱业,也不等于就是贱人。以我为例,我就认识家里父祖做官,后代却在东都开酒肆的商人。虽说商人相对低贱,但是至少身份上还算良人。这些人往往不敢跟欺负自己的贵人叫板,反倒会欺压身份比自己更低贱的奴婢。就像刘氏那样,她对一个老妾的恨意,甚至比对那位冷淡的丈夫还要深。”
李凌云听完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思索。
明珪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莫非大郎之前不知道这些?”
“我自小跟着阿耶,学的都是怎么查案,阿耶说,我生来有缺陷,不太会看人脸色,说话更是不中听。所以他让我悉心钻研封诊之技,少跟人往来。只要少跟人打交道,也就不会做错太多事。迄今为止,经我手查清死因的人也有上百之数。你们或许无法理解,但我对死人确实比对活人更为了解,活人的想法、活人的规矩,我反倒是有很多都搞不清楚。”
明珪听了这话,忍俊不禁。
李凌云仍自顾自道:“况且在我看来,不论生前是什么身份,死了都一样。”
明珪奇道:“一样?哪里一样?就连葬仪,不同身份的人用的棺材和坟墓也有明确规矩,不可轻易逾矩。”
“话虽如此,但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都是赤条条的,不过是等着被剖开的尸体……当然,这是死于非命的。可不管是病死,还是老死,最终人的结局都是一样,埋在地下,化为一抔黄土,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样的地方了。”
明珪怔住,面露古怪。“这……你们封诊道……呃,倒也没有说错。”
“所以我不太懂,都说人分贵贱,可彼此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人都是一样地生,一样地死,死后烧了作灰埋了化骨……虽有色等区别,可在生死之事上,我也看不出不同之处。”李凌云摊开双手,满面费解,“我问你刘氏会怎么判,就是因为不太明白她究竟有什么执念。明明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富商王万里,他既然喜欢老妾,就不该娶刘氏。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刘氏杀了那王万里也就算了,何必要对无辜之人下手呢?”
“大郎说得是……”明珪点头附和,话音未落,骡车便停了下来。
两人刚稳住身形,便听见谢阮在前头喊:“到了,下车——”
两人依次下车。李凌云坐的时间长了,果然像谢阮说的那样脚步虚浮,下地后没站稳,径直向着谢阮那匹黑马的肥臀摔了过去。
眼看他的热脸要贴上马的冷屁股,明珪拽他一把,他又朝明珪扑去。
明珪被他搂个正着,见他狼狈不堪,忙扶他站稳。
“下盘好稳,”李凌云拉拉衣袍,灰头土脸,但面色不变,“明少卿也习武?”
“习过剑术,跟你一样,技艺都是自家阿耶教的。”
明珪正答着,谢阮已跳下马,朝二人喊:“跟紧了,别踩御道中间,那可是只有皇家能走的道,小心被人射成豪猪。”
谢阮说话难听,李凌云却已经有些习惯了。二人一路紧跟着谢阮,沿禁军守卫的御道从旁边走上去。
只见青石铺设的御道边山峦秀美,浓荫密布,翠绿树冠中金碧辉煌的殿顶若隐若现,林中不时响起幽幽鸟鸣。此景衬托得这座大唐皇家离宫寂静空灵。
因刘氏的案子,李凌云心头略感烦闷。走在这样的山道上,他心中的燥热才渐渐散去了些。
三人缓缓爬到宫门前。虽是离宫,但毕竟是皇家地方,宫门巍峨厚重,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地肃立。
出示了名牌,宫门旁侧的小门打开一线,谢阮领着他们来到一处房间前,叫来几个小太监,侍奉他们沐浴更衣。
谢阮瞅着二人,满脸嫌弃。“把你们身上那股馊味好好洗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刚从牢里出来!”说到这里,谢阮眼珠灵动地转了转,不怀好意地弯腰探身过来,调侃道:“某倒是忘了,李大郎当真是刚出牢的人犯。”
说完,她也不管他俩,自己大笑着龙行虎步地走了。
李凌云见谢阮笑着离去,回头发现明珪不见了,就剩下个清秀的小太监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指引:“郎君这边请。”
李凌云进了澡房,房间正中间放了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澡桶,里头撒了些香料叶片。一路颠簸,他已疲惫不堪,懒得再想别的,下去痛快地洗了个澡。
等小太监问要什么颜色的衣裳替换,李凌云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准备换洗衣物,就连身上这身行头也是出狱时乱穿的。他将实情相告,小太监似早已心知肚明,闻言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捧了一套素白的衣衫和一双乌皮六合靴。
接着,小太监又把脏衣收起,打了个包袱,说是要交给专人清洗熨烫,等出宫时自然会交还与他。没等李凌云应声,小太监便唤人把脏衣拿了出去。
李凌云哪儿会担心,毕竟皇家家大业大,怎会坑他一套衣裳?
伺候他穿上新衣,小太监又帮他梳了发髻,扎好巾子,再戴上崭新的硬罗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彻底拾掇好了,没有失仪嫌疑,才肯放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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